停止對孩子有形、無形的觸摸,才能看見孩子的價值。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2007年的時候,當年39歲的美國著名小提琴家約書亞.貝爾(Joshua Bell)應華盛頓郵報的邀請,穿著一件長袖T恤,穿著牛仔褲,戴著球帽,沒有特別落魄,也沒有特別體面,就是一般不起眼的街頭藝人打扮,在某個一月份週五的早上上班尖峰時間,在報社門口的地鐵站裡,從琴盒裡面取出他那把1713年製造、估計值350萬美元的小提琴,默默演奏了43分鐘。在這段時間裡,貝爾共演奏了6首古典名曲。但經過他面前的1,097人當中,絕大多數人對他的悠揚樂韻置若罔聞,只有27人被吸引。其中多數人聽了數秒之後就轉身而去,只有7人停下來欣賞了1分鐘左右,更只有1個人認出貝爾。
實驗結束的時候,這個曾因為外貌入選《人物》雜誌榮登「全球50大最俊美的人」、平時演出酬勞每分鐘高達1,000美元,音樂會一票難求的葛萊美大獎得主,一共得到32.17美元。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對於你有什麼意義,但是我看到的是,很多家長認為,如果選擇讓孩子在一個荒蕪的環境自由生長,就不能對他有所期待。但事實是,沒有高期待,就不會有高價值。就像樂迷不認識地鐵站裡面的小提琴家貝爾,因為沒有高期待,因此失去了價值。

「野放茶」與「菜園茶」

我曾經做過一次有趣的實驗。我先向前來參加教師培訓工作坊的老師們,說了我參觀台北石碇一座「野放茶園」,這裡的茶來自讓茶樹自然生長長出的茶葉,一斤要12萬元天價。說完這故事以後,我問他們一個問題:如果教育是一座有機的野放茶園,裡面需要有些什麼元素?我請每個人寫下3個。於是我們得到的答案是像這樣的:
在每個學期學費20萬台幣以上昂貴體制外學校任教的老師說:「資源、流動、安定」。
在山東的貧窮農村做總體社區營造的老朋友Emma說:「時間、耐心、信任」。
在高科技企業裡面擔任教練的Hansha說:「自由、傾聽、流動」。
每個人都說出了他們心目中的理想。
接著,我又說了安徽菜園茶的故事,家家戶戶都在菜園裡順便種一兩棵天生天養的茶樹,茶葉用來供應家人自用,市場價值0元。然後又問大家第二個問題,如果教育是客家山村一座樸拙的菜園茶,這座有幾棵茶樹的菜園裡面需要有些什麼元素?我再請每個人寫下三個,於是我們得到的答案產生了一些微妙但是明顯的變化。
這位體制外學校的老師說「自然、自主、生活」。
Emma說「自然而然、日常、生活習慣」。
Hansha則說「無為、環境、文化」。
我問他們,有沒有觀察到自己在回答這兩個問題時,這兩組答案有什麼不同?
企業教練Hansha發現,當他在回答如何透過教育,建立一個像高老師的野放茶園時,他在思考「如何建立一個獨特的環境?」但是當他在想如何建立一個適合菜園茶生長的環境時,他想的則是「什麼叫做平常的環境?」
「所以獨特的環境,跟平常的環境有什麼不同?」我問。
事實變得非常明顯了。在思索如何建造一個像「野放茶園」獨特的環境時,我們假裝自己的期待很低,其實那是假話。實際上,我們對於「野放茶園」寄予很高的期待,所以那些多樣性、包容、接納、安全信賴、友善的態度、融入、耐心、好奇、優質的土壤、養分、時間,都是極為奢侈的資源。
但是當我們思索「菜園茶」的時候,我們想到的卻是日常生活、自給自足、免費分享、渴了才喝、信任但沒有期待、順其自然,簡單、直接、無包裝,都是能力內唾手可得的。

有期待,才有價值

「所以『獨特的環境』和『平常的環境』,哪一個更有價值?」我問了老師們第三個問題。
對於小提琴家貝爾來說,林肯中心的舞台,是「獨特的環境」,在這個獨特的環境底下,每一分鐘的身價是1,000美元。但是華盛頓地鐵站人來人往的角落,是「平常的環境」。在這平常的環境之下,43分鐘他的身價是32.17美元。
所以真正的價值,究竟是來自於貝爾本身,還是來自於外在的環境?「花若盛開,蝴蝶自來」這句話,有沒有可能只是我們一廂情願的幻覺?
有趣的是,高老師的野放茶,被人稱為「茶葉界的『愛馬仕』」,他在中國的茶葉界甚至還有個外號,叫做「高乘十」,因為他的茶葉價格是別人的十倍,就跟小提琴家貝爾在林肯中心一樣,我們在說的,已經不是茶葉或是音樂本身,而是一種對品牌價值的認可(或不認可)。
貝爾的小提琴演奏,需要的條件明明一樣,都是那一把350萬美金價值的名琴,但是被認可的價值,卻因為舞台的不同而天差地別。
其他茶農的有機包種茶,請高老師代為烘焙之後,價值就變高了,就像貼上愛馬仕標籤的包包,而對於這種品牌的追求,在教育裡每天都在發生,從學生家長趨之若鶩的「名校」、到「名師」,一直到博士生爭取進入有名的指導教授麾下,都已經脫離了本質,是在追求品牌價值。
而幫助孩子成長的同時,當然也不能忘了讓他塑造自己的品牌價值。

為什麼要先學會「請勿觸摸」?

塑造品牌價值,就從拒絕讓別人隨便觸摸開始。
因為博物館裡有價值的展品,我們不會隨便亂摸。菜市場裡可以隨便摸的東西,通常就不被認為有價值。
我從小就不喜歡被人觸摸,無論是外在的身體,還是內在的想法。如果媽媽洗手前要幫我捲袖子,我一定會掙扎逃開,媽媽覺得我是一個彆扭的小孩,學習哲學思考以後我才慢慢知道,原來主動去接觸對方的身體,無論有意或是無意,展現的是一種與對方產生感情連結的渴望,甚至是想要控制對方,所以拒絕被觸摸,只是一種生物的本能。任何野生動物,都不能接受被人類碰觸,因為成年的野生動物,只有在要被掠食者吃掉的時候,才會被觸碰身體。
時常被碰觸,正是另一個造成「菜園茶」不如「野放茶」的真正原因。野放茶園的茶樹在叢林裡,不容易靠近,加上樹幹上面長滿了蕨類跟青苔,四周還被各種動植物、昆蟲包圍著,自然而然就不會被人時常碰觸。
但是菜園裡的茶樹近在眼前,每天進進出出幾十次都會經過,所以經過的時候,主人總是忍不住會去做點沒有意義的介入行為,順手澆一下水,拔一下枯枝,掃一下樹下的落葉,久而久之,這棵樹在我們的眼中,就成了一個完全無力照顧自己、「沒用」的孩子,因此從這棵樹上採下來的茶葉,也不可能好。
我印象很深的是,老家裡有菜園茶的老師還跟我說,後來家裡經濟比較寬裕了以後,就不再菜園採茶、自己製茶了,而是到超市裡面去買包裝好的罐裝茶葉。言下之意,貨架上賣的便宜茶葉,無論再便宜、再劣質,也比自己家茶樹長出來的茶好。
就好像一個孩子在媽媽眼前,明明沒什麼問題,媽媽卻忍不住就會去調整一下衣領,撥一下頭髮,久而久之,孩子就認為自己是個連衣服穿不好,頭髮也整理不好的人,什麼都做不好,多做多錯,少做少做,不如什麼都不做,等著媽媽安排,時間久了,就真的成了一個沒有價值的人,但是這個媽媽,恐怕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全盤否定了孩子的價值。
所以,我要提出一個對大多數人來說可能都很激進的想法:如果一個家長,要看到孩子的價值,就從停止對孩子有形、無形的觸摸開始,無論是他們的外在,還是他們腦子裡面的東西。
就像進了奢侈品牌的精品店一樣,不能摸的商品,比較容易塑造品牌價值。到了愛馬仕的精品店裡,店員會慎重地戴上手套後才觸摸即將為你展示的皮件,是有沒有那麼做作!但是因為這樣,不可褻玩的愛馬仕包包,高貴的價值在這個近乎可笑的儀式後,就變得無可質疑了,愛馬仕的皮包不是一個可以「經過貨架、順手拿起來揹揹看」的皮包。
就像進了博物館、美術館一樣,到處充滿了「請勿越線!」「禁止使用閃光燈!」「展品請勿觸摸!」的告示,於是我們接受了這些展示品很「珍貴」的暗示。

藝術品被塑造出的神聖氛圍

英國倫敦大學Birkbeck學院的博物館學教授坎德林(Fiona Candlin),曾經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研究為什麼民眾會那麼想要偷摸博物館中的藝術品,並且寫成一本叫做《藝術,博物館與觸摸》(Art, Museums, and Touch)的書。
她的研究發現,觸摸是我們認識一件東西的方法,也是一種創造情感連結的方式。我們都以為,如果訪客摸藝術品,不僅容易造成藝術品損傷,也會增加藝術品的保存成本,但是我們看的很多展覽品其實都是複製品,並沒有這樣的問題。所以法國羅浮宮為了視障人士所設計的觸摸展覽,就是讓視障人士透過觸摸知名文物和藝術品的複製品,來參觀展覽,顯示這當然是一件可以被輕易解決的問題,所以坎德林教授的結論是:或許博物館不該只是一個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的空間。
但是藝術品之所以被禁止靠近,封在玻璃櫃裡禁止觸摸,其實是延續文藝復興時期開始,教堂有意創造的效果,這些宗教壁畫總是高高在上,讓人瞻仰,觸碰不到,讓觀者自慚形穢,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渺小的局外人,這是一種權力的展現。
如果我們可以直接觸碰耶穌或是聖母瑪利亞的雕像,甚至抱在胸前合照,或是為了貼IG而故意做出各種搞笑的動作,這要如何讓人保持對於神的敬畏呢?所以教堂如果允許人們隨意觸摸壁畫或雕像,就會失去了控制的地位。
坎德林教授在書中舉一個關於透過一個碰觸藝術品,去了解、去創造感情連結的例子,她說的是我每年都會去一兩次的英國約克郡雕塑公園(Yorkshire Sculpture Park ),公園內有一尊由知名英國雕塑師芭芭拉 . 赫普沃斯(Barbara Hepworth)的雕塑作品,上面留下了她的指痕,我去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將自己的手放上她的指痕中,想像通過我手上的指紋,穿越時空碰觸了赫普沃斯的靈魂。
換句話說:觸摸的人,就取得了控制權。
無論面對的是一座雕像,還是一個孩子,如果我想要保持對他的尊重,承認他的價值,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在沒有必要的時候去碰觸他,如果面對愛馬仕的包包時,我能夠克制觸摸的衝動,為什麼我不能克制觸摸一株茶樹,一個獨立的靈魂?
我能不能看到別人的價值?
反過來說,我是不是能夠看重自己,拒絕別人的觸摸,無論是對我的衣領,我的身體,還是我的想法,我的靈魂?
還是在我自己心裡,我不如一個愛馬仕包包,不值得別人慎重地戴上手套,得到許可之後,才小心翼翼的短暫碰觸?
我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價值?
這是我們自己必須做的慎重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