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8日 星期一

轉載:深夜的父親應酬剩菜

米果:深夜的父親應酬剩菜

2016/07/06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日本作家向田邦子在她的散文集《父親的道歉信》裡,寫到小時候經常在半夜被大人叫醒,因為任職於保險公司的父親應酬夜歸,帶了剩菜回來。姊弟幾人睡眼惺忪,穿著睡衣,外頭再披件毛衣或鋪棉外掛來到客廳,看見紅著臉喝醉的父親坐在餐桌前,發號施令,指定誰可以先選哪樣菜色,並用小碟子幫他們分配食物。
向田家的老爸帶回來的剩菜大概都是應酬晚宴時沒人動過的小菜冷盤,偶爾有連頭帶尾的鯛魚放在盤中央,周圍排列著魚板、甜糕、乾燒明蝦,甚至還有綠色的羊羹。
平常愛罵人的父親,雖然一身酒臭,可是像變了一個人似地招呼小孩吃宵夜,向田邦子形容那種感覺還真不錯。只是孩子們實在太睏了,邊吃邊打盹,母親跟祖母就在一旁求饒,讓孩子去睡吧!有一次父親又帶了應酬剩菜回來,母親怕孩子被叫醒,就以夏天吃剩菜恐怕會吃壞肚子為由,拒絕了父親的好意,沒想到父親發怒把剩菜扔到院子裡。隔天向田邦子醒來,發現院子地上有曬乾變黑的鮪魚生魚片,還有黏在草地和石頭上的煎蛋捲,早已沾滿蒼蠅。
讀到這段文字,我也想起小時候等待父親應酬帶回來的剩菜,只是我家老爸應酬不喝酒,帶回來的晚宴剩菜都很讓人期待,是童年美好的回憶。
父親在紡織廠工作,三十幾歲自己出來創業,有布商或染整廠客人來訪,或日本來的機械技師,他就得出馬招待晚宴。早期沒有電話,紡織廠宿舍有支可以連通事務所的內線機台,午間或晚間需要應酬,可以事先通知家裡。後來搬離宿舍,租屋在東門城邊時,除了那些提前說好的應酬之外,臨時有訪客,無法回家吃飯,也沒辦法靠電話聯繫,但母親多少在內心有個底,煮好飯,擺好碗筷,等到一定時間,沒聽到摩托車聲,大抵知道有應酬,就招呼孩子吃飯。而那頓晚餐,大家吃得心不在焉,開始想像,深夜的應酬剩菜,會有哪些好料。
如果是父親應酬的日子,我們就跟著晚睡,但父親也不是多晚回來,頂多過了九點就返家。他在商場熟識的朋友多數也不愛喝酒也不夜歸,那時沒有高鐵,一趟台南出差,起碼要在台南飯店住上一晚,客人用過晚餐,就返回飯店歇息了。父親在商場交情夠好的生意伙伴,大概都屬這一類。偶有一次聽說帶客人去臨海大舞廳跳舞,我們幾個小孩嘩一聲驚呼,當時並未注意到母親的臉色,恐怕也不是太好看。
父親選擇宴客的餐館,大概就是台南天公廟旁邊的阿霞飯店,中正路末廣町的小小大東園,靠近沙卡里巴巷弄裡的羊城油雞,還有金萬字書店後方的日本料理,台南運河附近一家名為「椿」的日本料理,也會去老店千草日本料理,偶爾去民權路上的阿美飯店,或就在台南飯店宴客。
如果預先知道父親當晚要應酬,母親就當放假,帶我們去吃外省麵,或吃山東大饅頭配空心菜湯,留了肚子,等晚上的宵夜。
寫完功課,看完八點檔,大概九點鐘開始三台聯播電視劇的前後,父親就拎著剩菜回家了。他還忙著脫西裝,我們就已經圍著餐桌開起轟趴。最常出現的菜色是烤雞腿,不是小號雞腿,而是比小孩臉還要大的大號雞腿。雞皮烤到微焦帶著金黃酥脆,擠半顆檸檬淋上去,那滋味既有雞肉雞皮恰到好處的油脂均勻,又有清新沁涼的檸檬酸味,小孩們搶成一團,還要勞動大人來排解。
常出現的還有大蝦,烤的,或清蒸沾哇沙米醬油。平常家裡偶爾吃蝦,但多數是小隻的沙蝦,除了喝喜酒的場合,應該就是深夜應酬剩菜才有機會跟大蝦碰面。
如果是在阿霞飯店請客,就會有螃蟹米糕,或有肉捲,偶爾有切片夾青蒜的烏魚子,或冷掉的炒鱔魚、炸花跳。
如果請客人吃日本料理,就會有豆皮壽司,還有沾粉炸過的大蝦與炸地瓜炸青椒。如果請羊城油雞,會包一小碟醃漬泡菜回來。偶爾也有雞湯或魚翅羹,甜湯或水果。那時外帶餐具不盛行,除了鋁箔紙,除了塑膠袋,還有一種薄木片便當盒,有時候餐館服務的「內將」乾脆用店內的醬油碟子打包小量剩菜,因此家裡有不少醬油小碟是那幾年跟著應酬剩菜回來的。
除了客戶來訪的應酬剩菜,還有喝喜酒的菜尾也很豐沛。那時喜宴多數請師傅外燴辦桌,剩菜不管是乾的還是湯的,全部都倒進大鍋煮沸,客人再每人一袋拎回家。菜尾湯有綜合各色食材的酸甜味,不但能撈到豬肚鮑魚蟹腳魚翅,還能吃到小顆的粉鳥蛋。
因為那些剩菜,也就對父親應酬這事情充滿期待,母親也因為省了晚餐打點,多了喘息的悠閒,家人就一起邊看電視邊等父親返家。要是帶回來的剩菜份量少,樣式又不多,孩子們難免臭臉,撒嬌抱怨客人太貪吃。但聽說有客人催促父親把一些根本沒動過的菜餚打包回來給小孩吃,眾人就起鬨,說以後這種好客就多來台南吧!
父親應酬夜的深夜食堂,一個月總有一兩次,我們家一向早睡,過了九點還在餐桌搶食,大概也都是因為那些客人根本沒動過的料理才有的樂趣。而父親總在這種時刻重複說同一個笑話,說到古時候環境不好,某家人在自家宴客,餐桌上有一整尾難得吃到的魚,那家人的父親事前跟第二輪才能上桌吃飯的小孩說,不用擔心整尾魚被吃掉,因為客人總是客氣,吃完這面魚,不好意思翻面,所以還有另一面可以吃。沒想到,客人吃完一面,竟然動筷子幫魚翻面,等在一旁的小孩著急了,大叫,「客人,他翻面了。」
小時候,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那些烤雞腿、烤大蝦、螃蟹米糕、烏魚子,聽父親重複跳針播放的笑話,不知為何,大家總是哄堂大笑,現在回想,根本是個冷笑話。
父親成為阿公之後,也習慣幫孫子帶應酬或喜宴的剩菜回來,有時候連飯店會場布置的氣球都拿來討孫子開心。當年,我們不像向田家的小孩,一邊吃東西一邊打瞌睡,大家可都卯足勁,展現九局下半還吃得下一整桌剩菜的戰力。也許是當年的回憶太甜美,我到現在依然對爸媽去喝喜酒帶回來的剩菜充滿期待,還是像小孩子一樣,搶著拆封,一樣一樣捏來吃。而當年父親邊脫下西裝,邊看我們幾個小孩爭食應酬剩菜的神情,怎麼說呢,那是平日嚴肅面容之中少見的溫暖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