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不是不聰明,不過中英文的語文水平真的是每下愈況,寫和講的能力似乎愈來愈弱。一般學校都沒有英語和普通話的語言環境,社會上也沒有這個環境,這的確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但英語是國際語言,普通話是一國之語,絕對不可忽視。所以我們就要在讀寫聽講四方面下很大苦功。下苦功當然辛苦,但經過苦練能很好地掌握兩文三語,又會有莫大的滿足感。
從前教育署署長黃星華強調「愉快學習」,這口號很容易被曲解。「愉快學習」不等於不下苦功,不記誦,不思考,甚至不學習,而是指老師要增強學生的學習興趣,使他們不怕辛苦,快樂地學習。有什麼可以使他們快樂地學習?除了教與學的目標清楚、老師講解生動、鼓勵學生發問和討論之外,看來就是以比賽和遊戲,激勵他們,增強他們學習的興趣。比賽包括考試,因為考試令學生想得到高分,得到高分固然會非常愉快,準備考試的過程也會非常愉快。遊戲是活的教學,「模擬遊戲」更是某些科目必備的環節。遊戲包括比賽,像康文署的詩詞比賽,中大中文系每年都有不少學生參加。除了拿獎金獎杯外,對研究詩詞有很大幫助。小時候玩清代的陞官圖,除了學會很多生字外,對清代的官名和官制也增加了認識,提升了讀中國歷史的興趣。遊戲和課外的比賽能增加整體學習的情趣,其作用不容輕視。

容許孩子失敗

考試是整體學習的一個重要環節,可以為下過苦功的學生帶來滿足感、成功感,也能給每一個學生檢視自己的進度和水平的機會。當然,考試為你帶來成功感,卻可能為我帶來挫敗感,使我一蹶不振,這是現代教育心理專家最不希望見到的。所以一些文明地區的公開考試就索性放棄傳統和明顯的分級法,而改用新穎和模糊的分級法去減輕一部分學生的挫敗感。
我們最近從外地搬過來的看似五級、實則七級的分級法便是一個好例子。5看似頂級,實則其上還有5*和5**,即還有6和7,但這種模糊的分級法的確實令一部分學生好過些,日後當這個分級法不足以減輕挫敗感的時候,或者考評家可以考慮在5上面設「5一星」至「5五星」,並且嚴禁把考試表現評為 U、1和2,交白卷也只可評為3,這又可以減輕挫敗感了。
現在的教育理念似乎是:求學時不應該有挫敗感,否則便不是「愉快學習」。日後在求職時,在職場上,挫敗感一定會來,但到時心智較為成熟,應該懂得如何應付。不過,我以為成熟的心智是從小經過成敗輸贏培養出來的。一個心智成熟的人能容忍,能諒解,能和而不同,能從不同的角度而不只是自己的角度看問題,能接受批評,能反省,能認錯,充滿自信但不自滿。未受過挫折的孩子能嗎?這樣看來,一味愉快學習,孩子可能輸不起。
「說起成敗輸贏,現在大家喜歡說『贏在起跑線上』,能從開頭贏到收尾固然十分理想,怕的是太早習慣了成功,之後很難接受失敗。但失敗的打擊早晚會來,一個無法面對和接受失敗的人恐怕會徹底失敗。」
香港是一個競爭劇烈的國際都會,愉快學習一定要以自我裝備為目的,要能自我裝備就先要下苦功,所以愉快應該從苦功中獲取,不會從逸樂中得到。但別忘記,只有老師能有系統地引導和輔助孩子們在劇烈競爭的陰影中快樂地學習。老師要引導他們學和思,讓他們通過學和思萌生創意,使他們能牢記、能分析、能守舊、能創新,使他們具備競爭力。在香港這個國際都會中,甚至在地球村中,我們不去搶別人的飯碗,別人也會嘗試搶我們的飯碗。與其埋怨海內外的人來搶飯碗,不如不斷自我增值,迎接挑戰。
其實我讀中學的時候已經覺得學習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為日夜都與書本為伍,很多老師不見得講解得清楚,我們聽不明白又不敢發問,因為發問會受罰。現在讀中學要求更高,要學生能文能武,校內和校外的活動都要計分,還要惡補,比我們讀中學時更苦。不過現在每個行業競爭都大,不努力學習便會失去競爭力。
反觀以前我在香港大學讀書時就相當輕鬆。當時文學院第二年不設考試,我們稱第二年為「蜜月年」,很多同學出去賺外快,我則全神貫注從事學生會工作。港大在1963年之前一直是香港唯一的大學,進港大讀書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當時的想法是:精英能自學,所以教師只須提綱挈領、跟他們坐而論道,讓他們自由自在地思考便行,反正他們畢業後自然會成為社會棟樑。可是好景不常,香港中文大學在1963年10月成立,並沒有蜜月年。有見及此,港大就不能不改變一下傳統,在我入學的翌年取消蜜月年這一大優惠。
我在港大中文系的生活十分寫意,想不寫意也不能,因為老師都只是提綱挈領指點一下,學生就自己找材料,為第三年的畢業試作準備,總之又是各自修行。有時老師講得高深,同學未必聽得懂,而老師也未必知道學生不懂,因為平時沒有測試。古典詩歌就是一例。老師是大詩家,但一些同學甚至連平上去入是什麼都不知道。有一天我問老師會不會教平仄和詩格律,老師大為詫異,只說這些都是中學便要懂的東西為什麼要在大學教。但事實是,這些東西中學教師都未必懂。不過我懂,所以教與不教對我毫無影響。過了幾年,很多中文系的同年級同學已經做了中學教師,我問其中一人教不教詩格律,他說未學過怎麼去教,然後還說:「不要緊,我已經告訴學生那是大學程度的東西,中學不教。」
十多年後,我去中大中文系教書,只見課程滿是必修科,文字、聲韻、詩選都在必修之列。我於是問系主任,這麼多必修科,我們豈不是把大學生看成中學生?系主任說:「打好他們的基礎,他們才會打好中學生的基礎。」我愈想愈覺得有道理。就以古典詩歌為例,學生要辨平仄,學格律,做對聯,作律詩,磨練了整個學期甚至整個學年,不少學生還有未盡善之處,何況不磨練?

失敗中悟道理

說起成敗輸贏,現在大家喜歡說「贏在起跑線上」,能從開頭贏到收尾固然十分理想,怕的是太早習慣了成功,之後很難接受失敗。但失敗的打擊早晚會來,一個無法面對和接受失敗的人恐怕會徹底失敗。
我小時候十分頑皮,所以讀小四時父母中途便送我去寄宿,讓我學習適應有規律的學校生活。我不幸成為插班生,更不幸的是因為我插班,於是成為整個小學部唯一的新生,第一天便被人叫做「新丁」,每隔一兩天就有同學糾黨而來,強迫我跟他們一較高下,所以每隔一兩天我就要跟來意不善的學生大打出手,如是者兩三個月才平靜下來。不要以為小學生年紀輕不懂事,其實羣居時可以相當頑劣和兇悍。而我為了保護自己,就變得有些好勇鬥狠,起碼十分好勝。
過了好幾年,我對父親說要學某外家門派的功夫,心裏想着那些功夫見效快。誰知父親說:「打外家拳的師傅我不認識。不過鄭榮光師傅是我的好朋友,我請他來家裏教你。」鄭榮光老師是極負盛名的太極宗師,怎會上門教學生?誰知父親一個電話,他就來了。鄭老師要向我展示中國功夫的內涵。他先要我一拳打向他的腹部,不要留情。怎知我的拳頭一碰到他的腹部,整個人便給震退了幾步。鄭老師繼而叫我雙手按着他兩肩,嘗試推倒他,我推不倒他。然後兩人對調位置,他兩個指頭點一下我的肩膀,我立刻飛跌在沙發椅上。再接下來當然是心悅誠服地學那一百零八式太極拳。如是者過了兩年,一天,鄭老師說:「我不來你家打擾了,你晩上來我家吧。」我晚上應約,鄭老師說:「你是文人,料你不會在外面惹是非。我現在收你為徒,你可遞上拜帖,叩頭拜師。」
於是那一年忙於學氣功,學形意拳、八卦拳,練刀練劍,練定步推手、大履步、九宮步,比讀書更有趣。鄭老師當時在銅鑼灣怡和街有一間武館叫「榮光健身學院」,有一天他對我說,學院每星期有兩晚在天台「落蓆」(在蓆上搏擊,包括摔跤),那裏很多高手,他會帶我去向他們討教。鄭老師說我未必是他們的對手,所以不要老想着打贏,反而要樂於輸給他們,多些給他們摔倒,從而學懂怎樣跌倒而不受傷,又可以練習聽勁。
從那時起,我逐漸學會從失敗中領悟道理,領略到失敗的用處。因為成功的感覺本是片面的,有了失敗的感覺,成功的感覺才會變得全面。漸漸地,我學會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體會到「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明白了「知己知彼」的重要性,人也變得較為謙遜隨和了。
過了大半年,鄭老師便說不用再去落蓆了,免得我過於沈迷,影響學業。回想那幾年就像上了一連串活生生的中國哲學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