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9日 星期日

轉載: 那些在北京IKEA睡覺的人

那些在北京IKEA睡覺的人

北京宜家的人們發呆、聊天、哄小孩,誰也不打擾誰,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作者提供。
位於北京四元橋邊上,有一棟藍色建築物──IKEA宜家家居商場。商品展示間裡光鮮明亮,無處不充滿家庭溫馨的氛圍。
2015年,我第一次進入這裡,只是為了採購北京租房用的小家具。然而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他人的生活日常,就這樣出現在公共商場:他們躺在沙發上、床上、枕頭上,無視刺眼的燈光、廣播聲、商場裡人來人往的聲響與關注。他們發呆、睡覺、滑手機、看書、哄小孩,誰也不打擾誰,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同時,他們也守秩序、沈默、放鬆、不喧嘩不吵鬧,三三兩兩,聚集在這裡。在我的印象中,宜家員工不曾驅趕他們,只用輕柔的廣播勸說。
4年來,網路上不乏對他們討論的聲浪。外媒驚奇的報導:「睡覺、約會……宜家有不讓你做的嗎?」,國人責罵他們沒素質、沒公德心、丟臉、佔小便宜。但沒有人真的去和這些躺著的人聊天,去瞭解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面對這些網路上的批評,他們也不曾想為自己發聲、辯解,或爭取。
2009年8月,《洛杉磯時報》發文〈Beijing Loves IKEA -- But Not For Shopping〉(北京人愛宜家,但不是因為購物),文中描繪北京的顧客全家出動,在宜家展示廳裡熟睡、享受冷氣並且玩樂。這個現象不只是在北京,在中國各地的宜家都有類似情況發生,直至十年後的今天,狀況仍然持續。
中國網民將這個群體稱為「蹭睡族」。百度百科解讀:「蹭」在當下時代有「在他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無報酬地使用別人東西」的意思。這類群體出現在中國宜家商場裡:一群會在商場裡佔用展示空間睡覺、小憩、聊天帶娃的族群,他們蹭的不只是免費的空間,還有吃喝,還有圈子。
在第一次遇見這群人後,我深深好奇在「主打體驗式行銷」的宜家商場裡,中國人如何長時間把這裡當自己家,因此開始進行長達4年的觀察及拍攝。

宜家:打造遊樂園般的購物環境

對宜家的品牌印象,大約是:貼近大多數人的需求,為大眾創造美好的日常生活,產品從普通消費者的角度思考問題,沒有標新立異的設計,力求實用,物美價廉……然而,宜家商場為何能讓顧客流連忘返?因為從選址到展示,這個品牌無一不從顧客心理出發,從消費者角度開發營銷策略:「把賣場變成生活方式」的體驗式行銷。
每間宜家商場,都是一個體驗空間。消費者可以親身到展廳裡試用沙發、床、椅子,再決定是否購買。顧客不僅能夠隨意觀賞,還能夠進入各個精心佈置的樣品房間,體驗設計師對空間巧妙的規劃和利用,在溫暖、舒服的居家氛圍中,找到自己喜愛的商品。如果有用餐的需要,無需走出商場,宜家餐廳就提供美味實惠的瑞典食品,用餐的同時再一次拉近了與宜家的距離。公開透明的營銷訊息,打破消費者的疑慮也節省不少時間。
宜家就是用這種「一站式體驗」提倡休閒式的「娛樂購物」,打造出一種遊樂園式的商場。如今,宜家在中國商場平均佔地面積達35,000平方米,一次商場瀏覽最少需要花費1.5小時,餐廳每年有超過10億人民幣的餐飲收入。無論美味的食物或輕鬆愉悅的環境,都是為了讓顧客盡可能延長在商場停留的時間而設置。也因此在這種身心愉悅的氣氛中,顧客對時間的感知變得模糊,變得緩慢,進而建立了一種「出外放鬆的體驗」。而宜家對於睡覺者的不驅趕政策,也成為變相鼓勵的因素之一。
2019年8月22日,北京晚報報導:「新上任的宜家中國區總裁安娜.庫麗佳回應宜家部分消費者在宜家睡覺休息等行為,她表示稱宜家很高興看到人們來到宜家休息。宜家希望打造一個人們和朋友聚會的地方。讓消費者有非常愉悅歡樂的體驗是宜家商場所希望打造的體驗。」
我曾經一度認為,「不驅趕政策」應該是宜家為了利益和人流而針對中國市場提出的。但後來根據我在拍攝及田野觀察過程中的親身經驗,以及拜託海外友人分別在香港宜家、台北敦南宜家、希臘雅典宜家、英國倫敦宜家、美國波士頓宜家商場躺在沙發或床鋪上睡覺至少2小時的經驗,所得到的結果是:「不論是哪裡的宜家,都不會有任何宜家工作人員驅趕、叫醒、或是勸阻睡覺的人離開!」
我在網上搜尋到一位澳大利的網紅David,也做過類似的實驗,他為了考驗傢具店店員的忍耐力,帶了一個攝影師,隨行紀錄他在澳大利亞當地包含宜家及各大品牌的家具店睡覺情形,計算他會在多少時間後被店員叫起來,同時將經歷拍攝成影片放到YouTube上,最後實驗結果是:只有宜家的工作人員沒有叫醒他。
宜家提供休閒式的體驗空間,也擁有「不驅趕政策」。

宜家睡覺者=愛佔小便宜?

宜家在歐、美、亞洲各地都有商場,為何唯獨在中國發生睡覺現象?從大眾眼光來看,這群「宜家睡覺者」身上的標籤多半是:缺乏公共精神、愛佔小便宜、自私自利等這類負面的批評。
不過,睡覺者的型態又分成兩種:一種屬於逛累了休息一下的「隨機睡覺者」,另一種則是屬於經常出現的「常態睡覺者」。後面這群人長期駐紮在宜家,一個禮拜最少有4天在營業時間出現,最長的甚至超過4年以上。我將這部分人為我主要訪談對象。
對中國國民性最早進行直接研究的,是美國傳教士阿瑟.史密斯。他於1894年出版的《中國人的性格》與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中都提出了中國人缺乏公共精神的問題。雖然早在兩千多年前,《禮記》就描繪了一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是「鰥寡孤獨者皆有所養」的,但事實上我們同時又能舉出一些自私的例子,比方「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俗語,誰也不敢否認這個俗語是多少中國人的信條。
回首2,000多年前,中國人就開始在《禮記》中倡導公共精神了。中國人並不是本來就缺乏公德心的。然而這些分析研究卻無法對本文中所有宜家睡覺者進行概括。面對這個龐大的整體,我只能從前人的經驗與自我觀察中勾勒出某性格的特點進行歸納與統整,參考資料中的部分觀點,尤其是關於中國人道德品格的部分,跟我實際在田野間接觸研究對象的經驗還是有落差的。
睡覺者的型態分成兩種:一種屬於逛累了休息一下的「隨機睡覺者」,另一種則是屬於經常出現的「常態睡覺者」。

他們為什麼要來宜家睡覺?

除了宜家的不驅趕政策之外,在田野中的觀察與受訪者的互動中,我發現研究對象所處的社會環境現象,近似於1974年法國社會主義學者Richard Lenoir提出的「社會排除」(Social exclusion),指的是一群未被涵括在社會安全體系中的人。1980年代,法國政府對社會排除的使用,已轉變為「與技術改變及經濟重構有關」的新貧族(New Poverty)。此時,社會排除的概念並不是那麼與貧窮有關聯,反而與社會瓦解(Disintegration)有關。
這個概念隨著歐洲日益嚴重的貧窮問題,被放入1993年的歐洲政治白皮書之中,更全面的解釋貧窮與不平等問題的存在現象,界定如下:「社會排除指涉多重及變遷中的因素,而導致人們被自現代社會之正常的交換、運作及權利中而排擠。貧窮是最明顯的因素之一,但社會排除也涉及在住宅、教育、醫療及接近服務使用上的不足權利,特別在大都市與鄉村地區中,此進而使得某些個人及團體受到差別待遇或隔離,此同時與社會性基礎設施的缺失及因著缺陷所形成之二元社會的風險有關。」
這群長期在宜家睡覺的人,多半為低收入族群,帶小孩來宜家玩的家庭,以及居住環境不好、有睡眠需求的人,比方夜晚的城市建設者、勞動者等。通過訪談得知,許多長時間在這裡睡覺的人,是非自願被勞動市場排除的,比方退休老人,或是處於職業轉換期,或是工作相對不穩定的自由職業者。
根據筆者觀察,中國一線城市在急速發展的同時,忽略了少部分未能跟上腳步的人民,也忽略了那些還沒能達到所謂現代文明的存在與生活。如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與哲學手稿》所說,「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他自身,他內部世界就越貧乏,歸他所有的東西就越少。」而社會不平等,資源分配不均這些問題,其實是同時存在於社會主義或是資本主義國家裡的。
中國一線城市在急速發展的同時,忽略了少部分未能跟上腳步的人民,也忽略了那些還沒能達到所謂現代文明的存在與生活。

文明進步下的不平等

盧梭用辯證觀點論述了從自然狀態的平等到文明社會的不平等。他提出,自然狀態是平等的,但是因為生產技術發展所形成的私有制,是造成不平等的原因。人類文明每前進一步,不平等也跟著前進一步。
文明社會中的私有制帶來了人的慾望與罪惡,在文明進步的同時,卻又有著對抗及鬥爭,從平等到不平等,既進步又退步。在《論人類的不平等起源》這本書中,盧梭將不平等的發展經歷分為三個階段,從私有制財產出現了貧富差距所帶來的不平等,再到通過契約建立權力機構,亦即強者統治弱者,產生壓迫與被壓迫者的不平等,最後演變成政府公權力的腐化與專制獨裁政體,亦即主人與奴隸間的不平等。在相對不平等的生存環境下,國民來自內心的不安全感及焦慮,最終會演變成公共精神的缺失。
這樣的國民性演變必然有它的過程。張宏傑在《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一書中提到「國民精神的演變並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它背後投射出的,是一個國家權力性質和專制制度的發展脈絡。在批評之外,我們應該從社會、文化,政策等內外角度來思考宜家睡覺者,期待未來通過社會設計等其他方面改善這樣的現象。
(作者為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研究所畢業,現職藝術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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