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1:交友軟體篇
掛睡、共食、無痛社交——網路世代用線上陪伴App應對寂寞
左滑再見、右滑等愛,網路科技改變了年輕族群認識人的方式,從文字聊天到聲音談愛,從交友軟體衍生出的線上陪伴關係,無論從文化面或產業面來看,都正在改變新世代的生活樣貌。
有著一對迷人雙眼的小意(化名),年近30,一年前才結束一段戀情。遇不到適合的人,感情總草草結束,父母卻急著幫她相親;重重壓力下,這些日子她又全心投入交友軟體的懷抱。
滑開手機螢幕,小意的手機分類裡存了5、6個交友App,有老牌的交友軟體Tinder、號稱友善女性的Coffee Meets Bagel,還有靠著條件篩選來提高配對率的「緣圈」等,這些都是以尋求一對一關係為主的App;有的交友軟體,她甚至用了5年之久,幾乎是交友社群的元老了。
漫長的交友軟體使用史,在她和別人交往期間也沒有間斷,頂多是減少使用頻率。小意說自己已經摸索出一套心法,那就是「把量做大」;無論使用什麼軟體,都要拼命地滑、拼命地認識不同的人。
在App上頭,她為自己設置了幾張陽光的戶外自拍,一有空檔,就會點開軟體頁面,在各種男性相片間快速瀏覽。她說自己一天大約會花3、4個小時在交友軟體上,獨處的時候最常使用。
早熟晚婚的一代,發展出線上陪伴文化
小意的眼睛,經常盯著Tinder的畫面看,往左滑是「Nope」,往右滑則是「Like」,每一次右滑,她幾乎都能完成「配對」。那是男女互相按喜歡的時刻,畫面會跳出伊森.霍克(Ethan Hawke)和茱莉.蝶兒(Julie Delpy)互看的深情鏡頭(來自1995年經典愛情片《愛在黎明破曉時》),那畫面再度加深了她對愛情的幻想。
有一段時間,小意的對話欄幾乎沒有盡頭,手機不斷叮叮叮響起,全都是配對成功的通知,手指再怎麼往下滑都沒法探底,幾乎每隔幾小時就有人想要認識她,讓她感覺交友軟體裡的自己,似乎幽默又自信。
「有人找我聊天,就代表世界上應該會有人喜歡我,交友軟體就像我的寶庫一樣,」小意說,現實的感情世界中她是失敗者,但虛擬社群中她卻是王者,不斷尋找新關係的過程中,期待也一層層堆疊;拼命在交友軟體上與人建立連結,既是尋覓陪伴,更是一段修補自我認同的旅程。
不過像小意一樣,透過網路建立「線上關係」,已經不是新鮮事。
今年5月,《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就以「伴侶沒碰過面的愛情,成為青少年常態」為題,採訪了美國長青州立大學榮譽教授、長期研究美國家庭與親密關係的史蒂芬妮.昆茲(Stephanie Coontz)。
她指出,一機在手的新世代青少年們,正經歷「早熟晚婚」(earlier puberty and later marriage)。被拉長的時間代表人們多出15至20年的時間,更彈性地實驗自己性生活上與親密關係上的選擇。
昆茲也發現,早先的世代偏好實際的身體接觸,現代年輕人們則更習慣線上的互動,由一個例子可以看出端倪:2018年,美國18到29歲的青年們,沒有性經驗的比例是23%,這個數字在1990年代只有23%的一半而已。
這股「性的乾旱」,促成了關係的反轉。僅僅存在於線上的關係變得更普及了。
進一步細數,小意說,她透過交友軟體上認識朋友的比例,平均400人才會有一個進入她的生活裡;即便知道交友軟體裡的關係可能虛假,但面對陌生人,可以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丟著,反正多的是人在等,那是一種「零負擔」的交友關係。
不論是千禧世代的小意,或是更年輕的網路原生世代,他們與老一輩使用網路和社群互動的習慣皆有所不同,更不再只是為了工作。年輕世代透過虛擬社群與大量陌生人連結,為數眾多的使用者,更讓網路世界出現時下獨特的「陪伴文化」。
6千萬分鐘的寂寞,陌生聲音來「掛睡」
2015年年底在台灣上線的交友App「Goodnight」,是一款主打聲音交友的軟體,使用者可以不放任何圖像與文字說明,僅靠隨機配對,在7分鐘的時限裡用聲音一對一地與對方交談,再決定是否成為朋友。
我們採訪Goodnight創辦人黃建翰,他說,「Goodnight」已累積超過300萬的用戶,平均每天可以接通40萬通電話。用戶約有9成是30歲以下的青年,每個人一週會使用3到4天,每一次都是與4、5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配對聊天。
在這個龐大的使用群裡,興起了一股特別的現象,稱作「掛睡」。
所謂「掛睡」是指利用匿名聲音交友的特性,與對方通話直到睡著;那個人可以是固定的,也可以是隨機的,要談話聊天,或只是聽到對方呼吸聲、生活周遭的情境聲也可以。
談起這個新奇的現象,本身也是交友軟體愛用者的黃建翰說到,「掛睡似乎成了一個趨勢,最明顯的是我們的每個月通話分鐘數,2年內從4千萬分鐘暴增到6、7千萬分鐘。大家不再只是短暫聊天,而是一聊聊到睡著,互相陪伴。」
這個成長是他沒想過的事情。黃建翰說,開始這個App是為了實踐 「即時性」和「真實性」所開發的軟體,希望能解決傳統交友軟體只注重圖像和外表的問題,讓人能毫無負擔的與他人建立連結,進一步成為現實世界裡的朋友。
另一方面,這也是應對「普遍寂寞」而生的軟體。
黃建翰解釋,創業前他和朋友深度訪談了100位受眾,想要投射和預測未來社會5到10年後的交友面貌,結果得到一個共通點,就是大家覺得科技便利,與人接觸也很方便,人際互動的廣度增加,深度卻沒有被解決。「訪談過程裡,我聽得出大家都很寂寞啊,他們覺得科技建構出來的都是很表面的關係,」他說道。
聲音是他認為真實不虛矯的存在。參酌幾次訪談和使用者分析後,他發現聊天最容易建立關係,因為那是切切實實聽到一個人在講話,而且那個當下就是一對一的關係,有對話才容易真的成為現實世界裡的朋友。
線上人聲交會,線下人生平行
不過在過去幾年的使用和實驗後,黃建翰卻發現,使用者鮮少長期集中與固定對象通話,多半是在各種短暫交談中漂流;人們有沒有真的成為朋友,匿名聲音交友的形式,促成了大量而短期的線上關係。「數據呈現出來的,是寂寞的直接證據,」他形容。
24歲的白領上班族微笑(化名),就是「Goodnight」的使用者,空閒的時候,她會用這個App來向陌生人抱怨工作上的鳥事,也嘗試過論壇上流行的「掛睡」。她回想自己的經驗,那通電話是從晚上11點多開始:下班後的微笑打開電視,與對方聊生活、興趣和對時事的看法,藉此消磨時間;直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兩人的對話也變得稀稀落落,最後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就好像旁邊真的有個人陪伴,但她壓根不記得兩個人到底說了些什麼。
「掛睡大概是營造一種陪伴感吧,因為我自己租房子住,平常沒事也是電視開著,多一個人陪我說話的感覺不錯,」微笑解釋。無聊的時候,她也常常找人掛睡,那跟男女朋友那種哄到睡著的方式不同,掛睡就是純粹有一個人、一個聲音在你旁邊,很安全。因為用量大,接下來她也考慮徵求「長期掛睡」的陪伴了。
親密、但不需實際接觸,透過線上建立的「無體溫關係」正廣泛地發生,但也有人試圖打破虛擬的藩籬。
共食社交:每段關係,淺淺的就可以
2016年成立的「Eatgether」是其中一員,這是一款主打飲食與社交結合的App,使用者只要支付黃色的酒杯代幣,就能參與任何人舉辦的活動,包含聚餐、唱歌、運動、喝酒等興趣交流,到一對一的約會或商務行程都包含在內。這些活動平均3個小時內就能開局成功,號稱能用一頓飯創造一段新關係。
將自己的產品稱作「一場來自餐桌的社交革命」,Eatgether創辦人吳崟睿解釋,「跟傳統的交友軟體不同,因為出發點不是要交友,我們是餐飲行銷專業,起心動念都是如何帶消費者到餐廳去。我們研究後發現,7成以上的人去餐廳是為了社交。」
Eatgether累積至今有50萬會員。調閱後台數據,他們有半數以上是年齡25到35歲的上班族,是與都市生活掛勾最為密切的一群人,也是最寂寞的一群人。
「他們介於出社會之後到結婚之前,正好是接觸異性、成立家庭、發展事業、興趣和品味最頻繁的時刻,用交友軟體不見得是為了要找固定伴侶,而是為了解決寂寞,是一種心靈上的排解,」吳崟睿分析。
他解釋,這些與陌生人的線上關係和原有臉書或IG上的熟識關係不同,原有的網路社群上大家狀似熟悉但實質互動很少,人們會擔心同溫層的評價而難以放鬆;他們怕提出邀約不被接納或被訕笑,於是寧可朝陌生人展開邀請,一來方便重塑自我,二來就算過程不好,也不過是一頓飯的時間。
過去一年內,吳崟睿的Eatgether增加了5倍的活動開局數,從每個月只有2,000個局,至今每月會舉辦10,000多場聚會,而女性的活躍度(指報名或是開辦活動)尤其高,是男生的4倍。這凸顯了大眾對於社交、尤其是實體接觸的需求。
但這樣走入生活、親身與陌生人接觸的活動,並不一定是長期穩定關係的開始,更多時候只是關係破碎化的延伸。
吳崟睿以「抽樂透」作為解釋,他分析使用者的行為,背後多半是廣泛參加活動的痕跡;會員們與各種不同的陌生人建立短期連結後,就會再找尋新的、有趣的聚會或關係,每個人的外部連結都非常的多,那導致所有人都在不斷尋求大量的連結或陪伴。
「就好像你買樂透,多抽幾次比較容易中一樣,那導致每段關係都很淺,」他說。
那麼藉由實體活動,現代人的寂寞找到解方了嗎?這是個大哉問。
科技改變了年輕族群認識人的方式,開始與結束一段關係都在加速。他們將大把的時間放在虛擬社群上頭,是為了避免社交疼痛,讓自己不感到被排擠,甚至當下累積足夠的安全感。至於能否在這些掛睡與共食間找到靈魂的另一半,那已是童話故事的結局,更是上世紀的懷舊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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