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公務員,真是平穩人生的開始嗎?談起補習班「一個月只要上班10天就能月領5萬高薪」的神話,身為監所管理員的大熊(化名)就笑了:「有時候同事會開玩笑,說要拿著『勸世』告示牌去各大國考補習班站崗,勸那些被補習班騙慘了的考生不要考監所員,弄不好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監所管理員,或許堪稱最神秘的公職之一,全台灣僅近5000人做這行,近年成為補習班熱門亮點,背後卻是不為人知的血汗──受刑人們可能因為人生無望隨時自殘、自殺,也可能大半夜高血壓發作要送醫,所謂「上班」是連續25小時高度戒備上到飽,熬到天亮下班往往只想倒頭就睡,但即便休假,也可能因為人力不足隨時一通電話被長官召回;月薪5萬是低得驚人的一小時70元加班費慢慢加起來也未必有,
賺到錢身體也壞了,有人胃潰瘍、有人子宮癌變摘除、有人半夜尿道炎掛急診,更多的是退休前夕的學長因為罹癌時常請假,忙著去醫院開刀。
當監獄成為社會安全網最後一道防線,監所管理員便成為影響受刑人出獄後是回歸社會或是再度犯罪的關鍵因素之一,只是當基層面臨工時過長、人力不足、心力交瘁的環境,能幫助到受刑人的便將極為有限。「當每個人都沒有想多做一點的心情,這個獄政就是一灘死水。」大熊沉重說到,而3位來自獄政工作權益促進會(以下簡稱獄政工會)基層人員的分享,便點破這灘「死水」之所以形成的高壓職場。(封面圖片為示意圖,非當事人)
補習班高談「每月只要上班10天」神話 她只想去拉布條警告「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監所管理員,即在監獄管理受刑人的職業,大眾對這行是相當陌生的,從業超過10年、如今在獄政工會擔任理事的呂宗倫便笑說,他以前問些同事為何會進來,居然有不少人回答:「我以為是『監理站』!」似乎唯有說出「獄卒」這個名稱大眾才會突然頓悟,但接下來就是各種偏見例如毆打凌虐犯人、收賄等日常,呂宗倫說這大概是《監獄風雲》看多了,大熊則說同事下班也不太敢穿著制服在外,大概是《水滸傳》裡頭獄卒的形象深植人心,讓這份工作成為被污名的職業。
談起為何會走進監獄工作,呂宗倫是因為年輕時做鐵工、意識到經濟不景氣以後決定轉行,大熊則是因為大學畢業成為流浪教師多年、決定到補習班上課拚國考,獄政工會理事劉冠廷則是在入行前便有經驗,替代役剛好擔任「矯正役」、到監獄做役男,也因此對這行業產生興趣,便考試進來。
「我對這工作有一定的熟悉,我那時候還沒進到這行業以為說休假好像滿多的,想說值1休1、值1休3,好像值一下就可以休息,但進來發現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好……」劉冠廷說。
真實的監所上班日常是怎樣?劉冠廷簡單介紹,基本上分為「日勤」與「夜勤」兩種,日勤基本上與一般公務員類似,就是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夜勤則是一次上班25小時再勤1休1、勤1休3的循環,上班日早上8點進去、隔天9點離開,雖名為「夜勤」,實際上一天的忙碌從早就開始了。而不管哪一種,進入戒護區就不能使用手機,上班時間是無法自由聯繫外界的。
劉冠廷說,每天點名以後監所管理員就會被分配工作,可能要替收容人送購買的東西或帶受刑人進行外醫看診,並且不斷走動式管理巡舍房,看收容人是否有違規行為、情緒狀態起伏等狀況,白天上足16小時以後進入夜間備勤,
一路上班3小時、備勤3小時、上班3小時的循環,夜間看似有休息時間,但事實是:「夜間可能睡3小時,但如果受刑人高血壓你被挖起來,其實很難休息。」
這般工時不僅讓監所管理員疲憊不已,休假幾乎都在補眠,也因為工時特殊,劉冠廷說聽過一些同事常常與家人碰不到面、造成家庭受影響,而大熊更說,有時候同事都想到國考補習班外頭站崗舉牌,警告考生們這份工作可能弄成「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家破人亡乍聽之下聳動,只是再細問監所管理員工時、疲憊、高壓帶來的身心狀況,這事似乎離他們並不遠。
血汗公務員身心崩壞實錄:胃潰瘍、子宮病變摘除、尿道炎半夜急診 學長退休前忙著看醫生開刀
大熊的父親就是監所管理員,她對爸爸的印象就是一直在上班,九二一大地震發生時媽媽帶著她與中重度殘障和智能障礙的哥哥獨自面對,幾次颱風把家裡屋頂掀翻也是媽媽拿著防水布和水桶、水瓢、抹布去處理,「我爸呢?又在上班,總是在上班。」爸爸不只總是在上班,偶爾在家時不是睡覺就是發脾氣,大熊從小就不喜歡碰到爸爸,只是真正投入監所管理員這份工作,她才漸漸能諒解爸爸當年的一切──
「因為值夜班,所以下班後真的只能睡覺,要不然下個班不知道要怎麼上?因為長年睡眠不足、休息不夠,所以火氣很大,沒有耐性……我爸又是那種不太講話的人,苦悶都憋在心裡,他不知道要怎麼跟我們說,也不知道要怎麼自己抒發,我想他也有他自己的苦……」
有時候連休假補眠都只是奢望,劉冠廷說有些監所還會有「緊召」制度,即在家等待加班、若有突發狀況就要回去上班,於是變成休假也不能自由行動,隨時都要等著接電話、不接還可能會被懲處,待命期間是沒有一毛加班費的,也沒有規定要等到幾點,可能到凌晨2點都會突然接到電話。
高工時帶來的是各種疾病,大熊說許多女同仁基本上經期都不準、子宮肌瘤特多、發生肌腺瘤癌變不得不摘除子宮的也有,還聽過其他監所的學姐不到40歲就進入更年期,內分泌疾病則是易有甲狀腺亢進問題,又因為監所管理員連去上廁所都要報備,常有同仁有尿道炎問題,還曾有認識的人半夜痛到騎車去看急診。
劉冠廷則說夜勤人員滿多人得癌症,很多前輩在退休前都是忙著跑醫院、請病假去開刀,還有高血壓、肝病等,更常見的是胃潰瘍──胃潰瘍可能是工時與飲食不正常帶來,但也可能是高壓職場帶來,25小時上班期間隨時要應付的突發狀況形成巨大壓力,也讓許多監所人員出現躁鬱症、憂鬱症等精神疾病。
監所管理員無所不管,劉冠廷偶爾會自嘲這份工作是「高級看護」,有些無法自理的受刑人需要把屎把尿,醫院護理師不一定會做,這任務就落到監所管理員身上,受刑人有各種健康狀況也是管理員要負責;大熊說最崩潰的是各種突發狀況,當受刑人進入到人生無望的狀況便可能出現各種行為異常,輕則違規、打架,重則自殘撞頭、撞到額頭腫脹冒血,更嚴重也是長官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殺──一次吞近20顆電池自殺、用蒐集來的橡皮筋套住脖子蓋棉被窒息,這些都曾真實發生過。
當社會安全網最後一道防線過勞:如果我們裡面不用心,他們改變的機會會更少…
儘管工作是如此高壓,面對時常違規的受刑人火氣也會很大,劉冠廷也說大部份的管理員對受刑人其實沒有太多偏見:「你真的到這地方也會理解他們是社會弱勢,大部份的人家庭都不是很健全……有些人家裡還是很好過沒錯,可能自己走歪路這就不討論,但你到這地方會發現,社會對他們想法是他們來吃免錢飯、覺得說我在養你,但事實上一般納稅人付這錢是社會責任成本,不管再怎麼好的地方,犯罪都存在。」
社會大眾看待受刑人會從他犯下的罪開始看起,但劉冠廷等3位基層監所管理員一致認同,他們是從這人進來以後表現如何看起,不問過去──大熊甚至說,其實監所管理員最尷尬的是從長官那邊得不到支持,反而是收容人比較能理解他們的辛苦,甚至有次她要被投訴了,對方問會不會對她有什麼影響,她說「這是你的權益,我支持你,不要管我」,對方想到大熊接下來會面臨的種種,竟也就打消念頭不投訴了。
過去監所也曾經發生過一些弊案、管理員與收容人相勾結,大熊其實可以理解那些管理員為何走向不歸路:「我們能得到支持的地方反而是收容人耶!制度驅使管理員去做社會無法諒解、支持收容人的行為,我想這是一步步被推下去……我認為收容人跟管理員要有一定的份際,但我也會想,這個人進來矯正體系,他從長官跟行政得到的支持一定比較少,使他一步步往收容人靠攏。」
當監所管理員面臨高壓工作又不被同理,劉冠廷說,這很容易造成工作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造成受刑人更難在監獄裡改變:「假設我們都隨便、不管、乾脆不要做就好,對他們威嚇性又更少──我們認真管理他會覺得這地方好難關只要照規定來他們就覺得很難關了,但如果他們做違規的事我裝作沒看到就好,他們會覺得我們管理比較鬆散。」
儘管多數基層管理員對於教化一事不抱太大期望,但呂宗倫也相信:
「如果我們裡面不用心,他們改變的機會會更少,如果他在裡面沒有改變,出去還是一樣在犯罪循環……如果不用心基本上更沒機會,用心的話有機會,但機率多高就只能看回籠率而已。」
監所管理員的工作環境不僅易使基層身心出狀況,當扛起社會安全網最後一道防線的基層監所管理員陷入過勞、人力不足,受刑人回歸社會的希望就更是渺茫──這是一份理應要修補社會破洞的工作,而基層的一個重大心願還是補足人力,否則當一個管理員巡房同時面臨上百收容人,管理員既非神也非佛,既無力顧好每一個受刑人,恐怕連自身都難以在「最血汗公務員」職種熬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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