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最想殺的人是「誰」?2009年南投女子林于如涉嫌為詐領保險金先後殺害母親、婆婆與丈夫,媒體以「驚世媳婦」稱之,然而過去報導大嫂的證詞,翻開案情的另一面──大嫂陳述林于如長期過著被丈夫毆打、甚至孩子被拿來威脅的日子,2011年林于如也翻供表示是因為受到丈夫虐待才起殺機,在殺人之前,她甚至會跟婆婆在被打完以後,一起到醫院處理傷口。
身為台灣目前待決死刑犯之一的林于如,殺的是家人,而台灣每年30、40起被起訴殺人的女性殺的又是誰?25日「廢死星期四」講座上,律師李晏榕、林俊宏不談廢除死刑,他們談女人為何要殺人,而攤開現有案件,李晏榕發現「家庭」是無法迴避的一題。
廢除死刑推動聯盟25日舉行「廢死星期四:死刑案件中的女性身影」活動。(取自廢除死刑推動聯盟網站)
「你沒經歷過日常生活被鎖在同個空間裡,最後爆發的那種感覺……台灣女性『嫁』入男性會有很多親屬之間、包括小姑等複雜關係,基本上是讓她一生鎖在那裡,某種心理狀態下會覺得那(殺人)是唯一的方法,只要一秒鐘錯了,就來不及了……」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授陳宜倩如此評析一起女性殺人案。
只要一秒鐘錯了,就來不及了──殺人案件的本質或許是如此,而台灣社會還有多少女性默默扛著巨大壓力,直到有一天就這麼「錯了」?攤開殺人案件,背後一句句無助,都在在揭示下一個未爆彈的迸裂。
探討女性殺人案例,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授陳宜倩從性別角度、女性角色談起。(資料照,陳品佑攝)
專長家事案件、曾為一起女性殺害丈夫胞妹案件辯護的律師李晏榕指出,據法務部統計,台灣每年因殺人遭起訴的男性5年來從712人一路降到483人,女性5年來則是維持在30、40人上下,目前待決女性死囚也只有1位,看來女性是非常少數,但也更讓人想問:為什麼?
「如果今天是一個女人殺了一個人,你會覺得難以想像嗎?」李晏榕如此探問。傳統教育下女性經常不被允許「以力量表達情緒」,每個女人成長過程多少會被唸「妳是女生,不要那麼兇」,或許也因此女性殺人確實讓人難以想像,李晏榕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因素讓女人跨過『門檻』,用這種極端方式奪走一個人的性命?」
因殺人遭判死女性 百年來僅4人
攤開中華民國在台灣因殺人遭判死刑的女性記錄,李晏榕發現漫長百年歷史裡只有4人,第一位是被控發生婚外情與第三者共同殺害丈夫的朱瑞真,1981年遭槍決;第二是因為無法生育嫉妒鄰居家庭美滿、以氰酸鉀毒殺兒童的陳高連葉,1985年遭槍決;第三是積欠債務無法償還、與弟妹共謀殺害債主的楊麗華,1990年遭槍決,第四位就是林于如,2009年涉入殺害母親、婆婆與丈夫案件,成為目前唯一待決女死囚。
而就新北市社會局長張錦麗過去所做研究,台灣女性殺人案件裡大部份殺掉的,是家人,可能是配偶、公婆、子女,其中子女比較少見。對此,李晏榕又問:「女性殺掉的大多是家人,這透露什麼訊息?女人特別恨家人?還是特別在乎家庭?」
廢除死刑推動聯盟25日舉行「廢死星期四:死刑案件中的女性身影」活動,律師李晏蓉談女性死刑人數。(取自張源禾臉書)
「我們看女性殺人時,『家庭』是完全無法迴避的一題……很多男性殺人案家庭不見得有關係,可能是仇殺、械鬥,但女人殺人案件跟家人有很深的連結。」李晏榕說。
當殺掉加害人成了唯一離開的方法…
最讓台灣人痛心的女性殺人案件,或許是1993年的鄧如雯殺夫案。李晏榕說,很多女性加害人背後都有家庭暴力因素,鄧如雯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長期受暴婦女,先生是當年強暴她的對象,這大家可能殊難想像,幾十年前在台灣妳被強暴,妳會被家族、家長逼著嫁給強暴犯!」
「她長期受暴,認為殺掉加害人是她唯一能夠成功順利離開,在這情境就會去做一個滿極端的選擇,雖然講到『殺人』都是滿極端的選擇……」李晏榕說。
離婚、女性殺人 背後那些難解家庭問題
至於李晏榕辯護的一起女性殺人案件,當事人C殺害了丈夫的胞妹。李晏榕素來主要處理家事案件、離婚案件,接到C的案子一開始也困惑「為什麼找我」,知道有女性殺人也一直想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但理解C的家庭以後,她才赫見案件背後是跟那些離婚案件相似的、極為難解的家庭難題。
犯案前,C與丈夫與2個小學還沒畢業的孩子一起住在小姑支付房貸的3房公寓裡,公婆未過世前睡一間、小姑一間、C一家四口擠一間,公婆過世後房間也未清出使用。雖然C多次跟丈夫說要搬出去,夫妻倆薪水加起來不到5萬、丈夫的薪水也不一定都能領到,要在雙北市找房實在困難,就這樣一直擠著。
公婆、小姑、一家四口擠一間,殺人案背後常隱藏著難解的家庭問題。圖為台北市老舊公寓群示意圖,非關當事人。(資料照,顏麟宇攝)
一家四口跟公婆小姑同住──這般家庭背景已讓身為離婚律師的李晏榕嗅到衝突的味道,事實也是如此。他人即地獄,處不來的人們住一起更是地獄,關冰箱太大聲、吃完飯沒洗碗、馬桶蓋太大力都可以是天大的事,C一次次被小姑抱怨貼紙條甚至打電話回娘家告狀,終於在某天上午吵架後撐不住,殺人了。
或許誰都不覺得這些是什麼深仇大恨,李晏榕也不覺得是,只是在C的故事裡,恨意是滴水穿石,最後蝕斷了理智。李晏榕說,公婆過世前C與夫家就已不合,小姑與婆婆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印象最深是C說懷第二胎那時,小姑剛拖完地,C滑倒在地上,當下小姑跟婆婆都在客廳看著她滑倒,沒有人願意拉她一把,一個無助的孕婦只好在客廳哀叫,叫女兒出來扶她。
李晏榕:大家常忽略他們「也是人」的那一面
又以轟動一時的八里雙屍案主嫌謝依涵為例,媒體稱她是「蛇蠍女」、說她冷血謀財害命,然而一名講座聽眾指出,法庭上聽到的其實跟媒體報導的完全不一樣!而律師林俊宏說,謝依涵自述與被害人其實是一種「親密關係」,後一段婚姻即將開始,前一段關係又無法以比較好的方式結束,「那念頭一下,最後結果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部份……女性加害者較多是先有一個親密關係存在,要脫離。」
冷血、驚世、狠毒、蛇蠍,媒體總是這樣描述殺人犯,然而從C的案件,李晏榕看到的是:「其實社會案件那些人跟我們一樣是一般人,今天要比兇狠,我出去罵人,C不見得比我大聲!殺人犯大部份沒有精神問題的,就跟我們是一般普通人,跟我們一般人煩惱一樣的事情,家裡的經濟、孩子的教養、爸媽的健康,我很遺憾媒體強調他們『冷血蛇蠍』,很少看到他們跟我們一樣是人的一面……」
媒體常以冷血、驚世、狠毒、蛇蠍,等字句描述殺人犯,而八里雙屍案主嫌謝依涵被媒體稱為「蛇蠍女」。圖為案發媽媽嘴咖啡廳。(資料照,風傳媒攝)
C殺死小姑以後隨即認罪,她最擔心的是「孩子怎麼辦」,而李晏榕說,也幸好新北市社工系統即刻介入,媽媽一被羈押就有家防社工去訪視,畢竟孩子面臨長期主要照顧者無法再回家、爸爸也要調整工作與作息,確實對孩子會有很大的影響。而林俊宏說,也幸好同時身為加害者家屬與被害者家屬的丈夫仍願意去監所看C,這般支持,對於C將來復歸社會來說有助力。
標籤加強對傳統女性的想像 林俊宏:男性沒那麼多形容詞
談起媒體給女性殺人犯的「標籤」,林俊宏坦言是媒體業績因素,「他們想要賣報紙啊!」然而這些文字也加強傳統對女性的想像,攻擊效果放大很多倍,這是跟男性殺人犯比起來不同的:「大家想媳婦怎麼可以做這事、怎麼會去把公公婆婆幹掉,會講謝依涵是『蛇蠍女』,為了錢就把人幹掉,相對來說男性沒有那麼多形容詞……」
社會施給女人的枷鎖從報導用語便可見一斑,就連加害者妻子也難逃所謂「女人」的責任。林俊宏印象最深的加害者妻子,是丈夫虐死外遇同居女友幼子的一個案件,她丈夫不回家,她自己一人撐起小麵攤撫養兩個孩子,丈夫偶爾回家就是打打孩子、拿個錢就走,當丈夫虐死別人的孩子以後她害怕不已,最擔心會不會女方家人半夜衝到家裡殺小孩,但她沒有其他謀生技能,只能膽戰心驚地繼續開著麵攤,就算被害者家人都知道她住哪。
談起媒體給女性殺人犯的「標籤」,律師林俊宏就是因為業績。(資料照,甘岱民攝)
「她雖然是加害者家屬,在我看來也是被害人,在這案件到底整件事情干她什麼事?她就嫁錯人、過著悲慘生活、後來背負我先生是虐童的人……」林俊宏更無法理解的是,那妻子一直到先生判決定讞後依然不離不棄,帶孩子去監所探視、寄錢寄東西,就算身為被告律師的林俊宏都跟她說「不要理他就好」她依然持續,「難以理解,我真的難以理解。」
女人比較不會被判死?陳怡倩:男性總被認為「天性如此」
長期為刑案辯護的林俊宏曾聽聞一個說法是「女人殺人比較不會被判死」,而從台灣現況來看,女性從事重大犯罪的比例較低,很難跟男性進行比較。對此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授陳宜蒨指出,美國曾有文獻研究殺人量刑,確實男性有比較高比例被判死刑,對男性其實也有性別歧視:「們社會還存在一種『女人給予生命』的觀念,除非真的到很誇張,你要判一個女人死刑要有很充份的理由,確實對男性有不利……」
「男性有一個比較可怕的地方,他們被認為『天生如此』,例如強制性交,男性被認為他本來就會做這事、無教化可能……透過社會化過程男性被要求不能展露太多感情,受挫折就變成暴力,這是社會化歷程,我不覺得是『天性』,但社會新聞描述約會強暴、家庭暴力,我都很怕有『天生自然說』。」陳宜倩說。
在從事性別研究的陳宜倩看來,女人並不是天生就是「女人」,男人也不是,他們是透過社會化「成為」女人或是男人,而在性別教育不教、情感教育不教的情況下,悲劇由是產生──例如鄧武功,他曾在自傳寫著「什麼樣的男人要讓女人這樣出來拋頭露面」,挫折下決定殺了他懷疑與工頭有染的妻子,「你去看男人成長的背景,我們是不是每天都在培養一個會對女人做出暴力的男性?」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授陳宜倩指出,男女透過社會化「成為」女人或是男人,而在性別教育不教、情感教育不教的情況下,悲劇由是產生。(資料照,取自Pexels@pixabayCC0))
性別解放預防殺人?李晏榕:許多殺人案確實存在性別因素
談起如何預防殺人案件,陳宜倩提到的觀點之一是「性別解放」,如果一段關係很困難,應該要努力學著離開,而不是選擇毀滅對方、自己去坐牢,雖然遺憾的現況是:「但很多男性女性覺得不容易,你一輩子認定給他了,結果他不像你想像的那樣,那種失落感、挫折感很大!」
當「家」成為一個枷鎖,無路可走的女性們便很有可能就此爆發,過去彰化傳出一起彰化豪門前妻殺夫殺子案也是一起女性遭拘束下的悲劇。從鄧如雯案發生至今,社會性別觀念若仍未能前進、仍要女性以夫家為家,下一次壓力鍋下爆發的殺夫、殺夫家、殺孩子案件,也隨時將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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