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單親家庭長大。沒多久單親家庭變雙親,而且在兩個單親變雙親的家庭長大。
父母親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離異。自從我懂事,所理解的家庭生活就是有兩個沉默的大人,清早跟晚上出現。進小學才知道家長的作息時間跟他的職業有關。父母都是會計師,父親在政府部門,母親在一個大博彩財團任職,她連星期六、日都去加班。但也不能說他們不愛我。父親常做消夜給我吃,母親每天再晚都會到我房間來查看我的作業。他們單獨跟我在一起時,眼神會透露微笑,但是只要另一個人出現,冷淡就罩在臉上。當然家裡住了一個全職保母做家務、做飯和照顧我。
八歲時有一天下課回家,母親坐在客廳,看見我進門,起身拉著我的手帶我坐下說:「阿囡,媽去香港工作了,你要乖乖地跟著爸爸。」
我望著門旁五個大行李箱,心中感到不祥,叫著問:「你還回來嗎?」
大概母親看見我臉上的驚慌,她摟我入懷中,說「你爸媽離婚了,如果你來香港,可以來找媽媽。」不記得在我懂事以後,母親抱過我,我還暈眩在母親的體味中,她已經起身走向門去。
不到一年父親再婚,娶進惠姨,真的是娶進來。她一來就辭退保母,她享受做家庭主婦,菜越做越好吃。她還喜歡摟著我說話,常榨新鮮果汁給我喝。爸爸回家一分鐘也不閒,倒垃圾,換燈泡,拖地,粗重的工絕對不讓一大一小女人動手。父親正在三樓,在活動梯上,抹樓上的灰塵,他大叫:「惠惠,替我換抹布。」廚房傳來:「正在炒菜,叫阿囡做。」我忙由自己房中出來,去晾衣間大叫:「爸,這有六條,是哪條?」樓上傳來:「最長那條。」我忽然領悟,這才是家庭生活,喧譁熱鬧,無時無刻不交流,我在一個正常家庭度過少女時期。
高三的時候我申請三間香港的大學,當然是為了尋求母愛。母親去香港後,每兩個月都會發一封電郵給我,內容不外乎要好好讀書,做個獨立自主的女人。在我初中一年級那年,她告訴我再婚了。
香港城市大學錄取了我,讀傳播系。我電郵給母親這個消息,她回信說:「我們住在城大附近的義本道,你就住我家,正在準備你的房間。」我大學四年、研究所兩年都跟母親住,所以說我是在兩個單親變雙親的家庭長大。
出了九龍中港碼頭關閘口,母親等在那兒,她的容貌和身材跟十年前一樣好看,可惜我沒有遺傳到一點她的美麗。她身旁站著一個高個子中年人,海藍色的領帶,五官端正,跟母親匹配。他接過我的兩件行李,母親說:「你就喊他蔡伯伯。」
母親的家一塵不染,有工人天天來打掃和做飯。我的房間是淡紫色,牆紙用紫鳶花圖案。母親還記得我喜歡紫鳶花。我進入另外一種家庭,另外一種階層。母親和蔡伯伯說話輕聲細氣地,臉上都帶著微笑。他們在同一家銀行總行上班,他是副總經理,她是會計主任。由蔡伯伯說廣東話的腔調,聽得出他來自台灣。一家三口常去文化中心聽音樂會。
在我二十五歲開始讀博士班的時候,變成了孤兒。在澳門的父親車禍喪生,半年以後,在香港的母親腦溢血過世。他們兩個都只有五十一歲,明明是冤家對頭,為什麼像約好了一起走?是不是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歲月,他們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蔡伯伯辦完母親的喪事就辭職回台灣去照顧他八十多歲的母親。
另外一個變化是我成了富婆。父親的遺囑裡,房子給惠姨,大部分動產給了我。母親義本道的房子和所有動產都給了我,因為蔡伯伯把他那份也給了我,他來自台灣非常富裕的家庭。
在父親周年祭日,我回到澳門跟惠姨一同去氹仔菩提園的靈骨塔拜父親,隨後跟惠姨回老家,她望著我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開了口,「阿囝,我要再婚了……你不要那樣望著我。跟你父親在一起,習慣了被他照顧,習慣了兩個人,這一年非常非常不慣,是你父親的一個朋友。」
我花半年消化了惠姨老伴的觀念。蔡伯伯由台灣飛來跟我一同去上母親的墳。過後我們在半島酒店茶座喝咖啡,我說:「蔡伯伯,現在你身體也好,條件也好,考慮再找個伴吧,我不介意的。」蔡伯伯望了我片刻,只說一句話:「愛不是那樣的。」
本文為鍾玲《單親 雙親》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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