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年前,唸了一本令人驚嘆,同時也讓我時時省思的一本書- “The Future of the Professions” (專業人士的未來)。這本書主要在探討因著電腦網路(internet)、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的普及,許多傳統的專業從事者的角色逐漸在被這些垂手可得的資訊與工具取代,包括老師、會計師、律師、建築師、醫師等等。
通常我們討論機器人對就業機會的影響時,立即的聯想是工廠生產線上,機器人能夠可靠地執行機械式重複動作,取代藍領階級使用「肌肉」為主的工作。曾幾何時,電腦、機器人也在取代「腦力」型的工作,攻佔了高薪資的職場。
在我進入這本書討論各種專業如何逐漸(甚至是快速)地被電腦網路及人工智慧工具取代的章節之前,我心裡想,以消費者的立場而言,網路教室可以取代老師,網路報稅取代會計師,網路仲裁取代律師,甚至網路上也可以選購蓋房子的建築藍圖,而不需要聘用建築師。但是以機器人取代醫師看病,對於身為醫師的我而言,則是匪夷所思的。首先,機器人(至少目前)是不會表達同理心,跟病人分享快樂,或同擔悲傷的;更別提與病人建立長久的友誼與默契。這本書的作者(Richard Susskind and Daniel Susskind,一對律師父子)卻犀利地指出許多醫師看病時只盯著電腦,跟病人完全沒有情感上的連結;這樣的情境與機器人看診有什麼兩樣呢?況且也許有人會發明能表達感情的機器人,懂得適時遞手帕給傷心的病人,甚至懂得擁抱需要安慰的病人。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觀察是屬實的。的確,如果真有會遞手帕、會擁抱病人的機器人,那麼,醫師就完全沒有任何超越機器人的優勢了。
有趣的是,這本書的作者發現常常在這類主題的演講結束後,找他們表達感想的聽眾往往是幾乎完全認同他們的觀察與結論,但是不同意他們自己的專業已經逐漸被電腦網路或人工智慧取代(比方說律師認同老師、會計師、建築師、醫師的確需要這類的變革,也無疑地他們將被電腦科技取代;但是律師則是無法被取代的)。作者語重心長地呼籲各行專業人士對於強勢的電腦科技有多一些容忍,以寬闊的心胸互相學習,適應快速變遷的新世界。
這本書的開頭,先對「專業人士」(profession)做定義。專業人士具有特殊知識、專長技術及經驗,可以解惑、幫助沒有這類專業能力的一般大眾。這樣的專業技能在過去只能透過多年的學校教育、實習及執業慢慢養成的。需要專業協助的人必須約見、約診,面對面與專業人士協談,接受專業指導、協助或治療。仔細想想,專業人士解決問題所使用的「工具」,往往是一個邏輯思考運作流程(algorithm)。醫學工具書充滿了各種醫療情境的流程表。一個常見的例子是心肺甦醒術(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 CPR)的運作流程:有脈搏的情況,使用流程A,沒有脈搏則使用流程B;心電圖偵測儀表顯示的各式各樣的心電圖像,都有應對的流程,指導用藥,或施行去顫電擊及心臟按摩等等。這些高度專業化的運作流程,協助在緊急狀況下,即使面對一個病史完全闕如的病人,也能有效地挽救生命。
在電腦科技發達的年代,我們設計人工智慧(AI)正是以同樣的邏輯思考運作流程(algorithm)來應對遭遇的問題與狀況;只要流程設計是完善正確的,人工智慧取代專業人士似乎是非常合理的,甚至因為人工智慧嚴格遵守流程,可能比較不會出錯,因此比人更加可靠。再加上醫學知識的不斷更新,面對每天成千上百的新醫學文獻,人腦絕對是敵不過電腦「消化」新知識的能力。舉例來說,如果科學家想要閱覽所有有關腫瘤抑制基因 p53的所有文獻,他需要什麼事都不做,一天到晚只唸書,花上三十八年的時間,才能唸完所有的文獻。所幸,所有的醫學文獻大約只有百分之一是具有影響或改變醫療常規的重要報導;對我而言,想了解p53,不需要花數十年的時間,只要讀兩三篇p53的整理報導(review),也就足夠我的專業需求了。因此,醫生們不需要因為閱讀文獻的速度遠不如人工智慧而喪氣。
最近看了一個病人,讓我肯定醫師的臨床看病能力畢竟是無法完全被醫學工具書裡的制式的流程、或被使用流程解決問題的人工智慧(機器人)所取代的。
這位五十出頭歲的病人除了有高血壓,定期服藥之外,是一個健壯的藍領階級人士。他有個全職的在大學從事建物修膳的工作,晚上及週末則是自聘的建築工人(self-employed contractor)。上個月,他到他的家庭醫師診所做年度健檢時,他的醫生警覺到他在過去一年,體重掉了近十五公斤。這個病人原本是超重的,即使瘦了十五公斤,仍然是過重的。但是他在毫無任何飲食習慣改變或刻意減肥的情況下,體重減輕超過5%,讓他的醫師啟動了「原因不明之體重減輕」的檢查流程。在各種抽血報告-血球檢驗、肝腎功能、 血糖、甲狀腺功能-都正常,大腸鏡檢及胸腹電腦斷層掃描也無異狀的情況下,他的家庭醫師擔心病人會不會有什麼他沒看出來的潛藏癌症造成體重減輕,轉介他到腫瘤科門診。
吉姆紅光滿面,精神飽滿,看來一點也不像是有癌症的病人。他說他這一年來的飲食習慣完全與以前沒有兩樣,工作量也沒有差異,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減了十五公斤的體重。他的同事及朋友都羨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成功減重,他自己也覺得體力變好,以前提著他的工具箱上下樓都要搭電梯,現在則可以爬樓梯。我仔細地問他三餐都吃些什麼?聽起來營養充足,沒有什麼異樣。問他正餐之間吃不吃零嘴?「從來也不」。就在快要沒輒了的最後一分鐘,我問:「你喝不喝啤酒?」他說他很少喝啤酒,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不過,他以前常喝汽水與可樂,因為他所工作的大學免費供應飲品。一年前,學校為了健康的理由,不再供應汽水可樂,只供應瓶裝水。
啊哈!總算真相大白了。他以前一天至少喝三罐飲料,也就是大約每天有500卡或更高的熱量是來自這些飲品。少了這些空洞熱量(empty calories),難怪他的體重健康地下降,他的精神體力也隨之改善。
我回想起多年前看的一個87歲的病人,也是不明原因的體重減輕被轉介到腫瘤科門診。這位單身又因為嚴重退化性關節炎而不良於行的老人家,與他90歲、也是未婚的姊姊住在同一個房子裡,但各自開伙。姊姊住一樓,他則是住在地下室。他的髖關節已經開過刀,但是人工關節在多年的使用之後也已經磨損不堪。他拄著撐在腋下的拐杖走路,相當辛苦,因此很少出門。「那,您三餐都吃些什麼呢?」原來,他總是請朋友幫他買很多罐頭,方便存放,才不會常常麻煩別人;大致上靠著罐頭食品維生。聽了令人心酸,但是也解釋了他兩年瘦了25公斤的由來。我請社工人員幫他申請了“Meals on Wheels”-一個一天兩餐送到家的老人福利。三個月後他回來複診,體重已經上升了十公斤。
我到醫師常用的UpToDate工具書網站查看不明原因體重減輕的檢查流程,沒有包括問病人三餐吃些什麼?喝什麼樣的飲品。
醫生跟病人之間畢竟不能只靠流程圖連結。簡單的好奇心與人性關懷可能才是區別醫師與機器人看病的最重要差別。
附記:多數癌症病人在發病時,體重是穩定的。當癌症造成體重減輕時,往往已經相當末期,癌症的症狀通常很明顯。很少癌症是只表現體重減輕,而沒有其他蛛絲馬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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