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3日 星期日

轉載: 我不想在母親節歌頌母愛

楊索觀點:我不想在母親節歌頌母愛

如同被詛咒般,神聖的母愛光輝照臨不到一個女兒的心。
如同被詛咒般,神聖的母愛光輝照臨不到一個女兒的心。
結束交談前,母親說:「汝最堅強,所有囝仔就汝免我操心。」
短短五分鐘,母親說了小妹車禍的細節,「伊頭殼內出血,現在糊漢藥……」;失業弟弟精神不振,是否要去看醫生;她自己吃安眠藥,「有時嘸啥用。」
電話彼端的母親似乎失速下墜著,底下是一個巨大坑洞。每條訊息都令人心焦。掛掉電話,我的頭部脹痛,癱瘓在躺椅上。那是慣性反應,需要過一兩天,我才能漸漸平靜下來。
母親與兒女間的界限,也是一種保護。
母親與兒女間的界限,也是一種保護。
要靠得多近,人方不至於良心深受折磨,要離得多遠,才不會遭火焚傷,捲入風暴?
外婆病逝時,母親才七歲,母愛匱乏是她一生創傷。沒有人責怪母親,她須為謀生困頓的子女負終極責任,但,自苦的母親渴望以雙手織成密網,包覆所有的兒女。
母親只賸幾顆牙齒,有段時間瘦到面容枯槁。上回見到父親,他說起老妻:「恁老母嘸嘴齒,但這麼很會吃,也很拚命做事。」
白天,母親忙碌煮食,給弟妹送去熱騰騰食物;她與長年待業的弟弟同住,晚上擺攤顧家計。弟妹們是五十餘歲的人了,在母親眼中,兒女彷彿不足五歲,或母親的臍帶仍相連著。
她亦視我為須嗷嗷待哺的幼女。路迢迢,她捧著一鍋食物來找我。「媽媽,我是大人會照顧自己,汝毋倘如此,好嗎?」我想說。有時我懷疑,弟妹們與母親共生的依附關係,有無被母親「幼兒化」的可能性?有可能嗎?母親的柔情呼喚如海妖歌聲,使一群啟航的兒女因回眸而成了鹽柱。
「所有兒女都有麻煩,除了汝以外。」她一再說。母親在一個舊世界中,我卻早已單槳離岸,毫不回頭往世界彼端奔去。母親並不瞭解,那個出走女兒如薛西弗斯的奮鬥,「經常和難以維護的幸福相混的一種激擾狂熱換得的是,最後她創造了某些可理解的東西,一份成人生活。」從人生中,我學習到自我負責,無須凡事張揚。
不向母親傾訴,早年是源於母愛創傷的失落;往後是避免母親煩惱。無可諱言地,或許有疏離與自我保護成份,我拉出一條隱形界線。
母親與兒女之間一直沒有界線,我幼時如此,今日亦然。我是逐漸摸索才意識界線的重要性,界線的存在是為保護自己,也保護對方,那條分際畫出「心理界限」(boundary),使個人擁有主體性,消極面是不受情緒過度衝擊。
母親如殉道者以自我為獻祭,全然不顧自身體能的限度。
母親如殉道者以自我為獻祭,全然不顧自身體能的限度。
如敗北戰場,母親傳報分散的手足一回回災難、突發事件。母親叨叨切切,像面對一整個大海都是溺斃者的救生員,慌亂、急切,恨不能以一換百。我竭力保持冷靜,或多或少產生麻痺感、甚而漠然。
其實,事實並不如母親描繪那麼失控。妹妹騎機車擦撞,每天正常上班。弟弟精神委靡,但外出海釣,有其生活樂趣。艱困中掙扎的人會發展出應對的能力。母親敘事有放大傾向,因心急而擴大風暴。
母親把子女的生活責任加諸於自己,在人倫壓力下,又「挪移」到其他兒女身上。母親如殉道者以自我為獻祭,全然不顧自身體能的限度,為兒女付出的永遠不夠。老去的母親是否也深懷恐懼及不安全感,需要與兒女緊密相依。我並看見,她脆弱的「內在兒童」,自我始終沒有開展,仍然活在亟需他人(包括兒女)肯定的陰影下。
如今,手足風險成為討論議題,個人主義的社會使個人思考不背負手足責任的自由。事實上,人人應負自己的責任,即使親子、手足之間也一樣。我一步步辨識,即使是母親,我也無法為她的生活方式負責,扮演過度的孝道殉難者。
做為一個精神上的孤兒,我質疑既有的威權、範型、框架,這也包括愛與母愛。漫漶、猶疑於價值邊界,何為「模範」的絕對定義,我不明白。往「模範女兒」之路顯然抵達成謎。
做為精神上的孤兒,作者自承做不了「模範女兒」。
做為精神上的孤兒,作者自承做不了「模範女兒」。
有一個相對性的觀點,日本評論家柄谷行人以神戶少年A殺人事件等例,質疑「為什麼子女所作所為,家長必須負責?追究家長的責任?」對誰負責,是對模糊、實體不明的「世間」。而「人倫」、「世間」都有使親子關係相互綁架的可疑性。
親子關係是人際關係的一種,為何不能,還原人與人之間基於平等、自由、獨立的權利與精神去善待彼此?為了符合、強化一種人倫框架,多少剝削、自我剝削假愛之名?
我不想在母親節歌頌母愛。張愛玲抱怨,母愛這大題目,有太多陳腔濫調的文章。她擅寫「罪惡母親」,改寫了中國文學傳統的母親形象。母愛有許多變形,有的愛柔弱卻似蛛絲堅韌;也有操控子女的虎媽;在親子關係中缺席,以物質滿足子女的不在場媽媽。「媽媽是為你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往往使兒女終生充滿負罪感,甚至因母愛而窒息。
母愛是萬有引力嗎?失去了母親的曳引,太陽寂滅了,小行星是否互無關涉?母愛殉道者是否明白這一層,所以燃燒更烈?
我與母親相對互視,母親總是可以看出我的些微變化,「汝睏眠好嘸?看起來很累。」「汝胖了。」她的目光是我的定時量測計,我所不知道的自己或漲或跌顯露出來。母親瘦了嗎,更老些嗎,她的心舒坦平靜多了嗎?母親的生命如沙漏、一點一滴地流失,而我無法攫回那個曾經青春過的婦人。
那夜與母親見過面,我依然內心激盪難平。母親是不會瞭解我所一再重複的話,「每個孩子都懂得怎麼活下去,你不用太操煩。」
往生命之途,我們一前一後迫近終點。母親獻盡愛或竟是哀,她的晚年從未實現子孫和樂圍繞的美夢,所以她驅迫自己要做得更多。我也處於自虐,須一再檢視疆界的距離,避免因冷漠而成至親無緣者。
我羨慕普魯斯特與羅蘭‧巴特可以對母親充滿豐沛的愛,在母親離世後,寫出無盡的哀思。在母親面前,我壓抑一切,尤其不能顯現我的任何縫隙。彷彿被咒詛般,神聖的母愛光輝照臨不到一個女兒的心。若我像其他手足怡然地接受,母親的苦會更有回報嗎?母親,我們可以回到起點嗎,我睜眼看見你的彼刻,你額頭光滑、了無皺紋,我天生依戀母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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