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鳳就任政務委員,未必能讓僵固的政府機制翻天覆地,但肯定會有變化。(翻攝自唐鳳臉書影片)
本文刊出之時,唐鳳當己就任行政院政務委員了。自八月底這項人事任命的消息傳出以來,從島內到國際媒體,從資訊界到文化界,大家都不只是關注,而更是帶著很強烈的預期:「這個人應該真的能夠做出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果然,面對紛至沓來的訪談要求,人在法國的唐鳳,就在wiselike網站上開了一個問答頁面,有什麼問題,通通線上解答,一切公開,直接、即時地讓第一手史料呈現出來,而不須記者再作第二手的編撰。這也意味著,傳統媒體追求「獨家訪談」的路線被取代了,記者的報導如果還要作出價值,便也不能再只是簡單的轉述,而須作更多整合與評述的工夫(雖然這本就是新聞工作者份所當為的),不然,如果只是像那些報一下爆紅圖片、貼文、影片的「新聞」,故作客觀把人家的「我說……」改寫成「XXX表示……」,我們看了都要難過。人世間有什麼比愚蠢更悲哀?答案是明知其蠢,卻仍舊不得不蠢。這也就是所謂的「結構性問題」,作業系統、官僚體制的積弊。
而唐鳳從小到大所處理的,正正就是作業系統的問題。幼年在台灣的學校適應不良,然後到德國體驗了不一樣的教育系統;少年參與台灣第一波網路創業,而在國際的自由軟體界貢獻至今,他們做出來的東西就像下水道一樣不露頭,而我們都有享用到,這是虛擬世界的作業系統;前幾年開始參與零時政府,協助公民團體和政府彼此瞭解,革新溝通方法,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裡和我們息息相關、但沒幾人拿它有辦法的國家、政府的作業系統。
這是普通眼光所能看到的部份。而你或許會注意到,唐鳳的為人相當謙和,她待人處事很周到,對外界評價寵辱不驚,你看不到刻板印象中「天才」常有的狂傲之氣。唐鳳一直保有仁心、在乎人群,不像一些專注於技術、放棄了社交的魔人那樣偏激或孤僻。這是為什麼呢?答案其實很簡單,只是大家可能有些忘記這個概念了:因為她有「道」。
下面先列出幾個參考網址,大家可以點開來看一看,然後讓我從文章來談談我所認識的唐鳳。
陳亭均、蔡曜蓮:〈從20個字 看見天才黑客唐鳳的內心世界〉,《今周刊》1028期
兩個問答頁面,都有很高的意義與價值。特別是,如果你有在從事公務或者公關方面的工作,唐鳳的答問文字,是很值得觀摩的。
要形容唐鳳的發言與答問,就是「清楚明白,乾淨俐落」;用比較古老的成語講,「清通簡要」。不學官樣文章,也不突出個性;沒有多餘的東西,不拘禮,也不失禮。問什麼,就答什麼,你想要的,她能給的,就扼要條列給你。詢問名詞、術語的含義,簡要說明並拉連結;如果碰到挑釁的(見社群問答),歸到下面第二區,輕輕化解。
特別有一點,是很多讀到碩博士的人也經常守不住的,就是:唐鳳是充分了解一個字詞的各種意思後,才會去用它。她不會一知半解、人云亦云地講什麼「多元」、「共感」,用作標榜來顯示自己很懂、很正義的樣子,不。她用這些詞非常謹慎,包括「持守的安那其」(conservative anarchism),她用「持守」而非「保守」意譯conservative,棄不精準的「無政府」而用音譯處理anarchism,你感覺得到她是仔細考量過的。再加上她確有實力和實蹟打底,這樣的文字便有份量,不會流於虛矯誇飾。
這樣的程度,似乎很了不起,但你仔細一想,這會很難嗎?一般人也可以做到啊,我也做得到啊。如果做不到,那是什麼緣故呢?也無非就是體制的拘束和個人的心性。前面所提的「道」,便是幫助我們袪除這些障礙,復命歸常的心法。
藉由vTaiwan的經驗,唐鳳(左一)對政府的跨部會協作有更多了解(圖取自直播頻道)
大家聽說唐鳳是神童,多少會期待她說出什麼驚人的金句,打個機鋒。這個她也有。來看香港記者區國強問:『最後,這可能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你對台灣的願景是什麼?當你心中想到「台灣」時,你如何想像她的未來?』
唐鳳答:
四百萬年以來,在歐亞板塊與菲律賓海板塊的相互碰撞中,台灣一直就是持續向上、仰望星空,未來也就是這樣。
區國強問的是台灣人的集合,政治與人文意義上的台灣,唐鳳以地理意義上的台灣島作答,看起來是故意取巧,迴避政治立場的選擇,但重點在第一句「四百萬年以來」,先把時間觀拉大,然後「持續向上」從地理雙關到人文,「仰望星空」再拉向宇宙,而「未來也就是這樣」──這就好比《莊子‧逍遙遊》說的「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即使是這樣長壽的生物,和宇宙相比也不值一提。這就表明了,她是以超然的心態來看待我們這一時間各種政治紛爭的,然而關鍵是她並非故作清高的逃避,她正是在進入廚房、處理人事的時候講這話,這也就沒有流於虛無,而是有回向到「活在當下」這個常理。這種話,你要我講,我也編得出很多,但如果不是處在這個要做事的位置,如果不是處在這個有紛爭的脈絡中,說得再妙,也只是抖機靈。
還有一題:各國政府與公民團體最需要溝通的問題是什麼?答:「就是如何與公民團體溝通。」
我大笑。這有點像「如果你見到XXX,你會問他什麼問題?」答:「問他『如果你見到YYY,你會問他什麼問題』」。這招其實很簡單,一學就會,但這裡的關鍵是:唐鳳是真的這麼認為的,而且她已經在做、就是要做這樣的工作。於是我們也就可能會進一步想:是啊,的確如此啊,那我能做些什麼呢?「那我能做些什麼」很重要。如果面對唐鳳這樣的人,你或許會真的出點心力幫一些忙;如果面對的是成天清談的名嘴,你的「我能做些什麼」或許也就只是「繼續嘴炮」。
再有,就是引魯迅的「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回答「入閣後可以讓年輕人與相關工作者看到希望嗎?」;引Leonard Cohen名言「萬事萬物都有缺口,缺口就是光的入口」,陳依文詩〈像蛹忍住蝶〉:「靜美如詩,荒涼如蔓/激越如鷹翱翔/寂寞如碑蒙塵⋯⋯」回答關於不完美與迷惘的問題。
如此以文學來注解政治、貫通政治,其實是最為古典的一種辭令,只是現代政客大多功不深、心不正,往往看現在流行什麼句子就引來沾個光,結果往往流於堆砌,引喻失義,貽笑大方;即便謹慎一點的如共產黨文膽,作出來也都是了無新意的匠氣。唐鳳這些引用,則不失原意,而且完全有對應到該問題所揭示的缺失。魯迅那句話的後文又有「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講什麼絕望、希望、迷惘都是虛的,要踏實唯有實作。但這實作也不是撇掉感性去悶頭硬幹,人還是可以保有詩心來看待事象的,這讓我們得以不淪為機械。
這一層功夫,就不只是「清通簡要」了,這是要有夠深的底蘊、夠廣的關懷,才能如此恰到好處地點上一點。
唐鳳也不是一開始就達到了這個境界的。
唐鳳大我兩歲。我認識她,是在他還叫唐宗漢的時候,從1994年《新新聞》的神童採訪開始。那篇訪談中,我看到他會寫程式,上BBS和一群傳說神人談笑風生,對教育又有各種各樣的洞見,還看了一大堆很深的書,我極為嚮往。那年我十歲,可以說,就這麼把唐宗漢當成偶像崇拜起來了。
我也玩電腦,也上撥接式BBS,也看書,只差在沒有繼續學寫程式──我只學了皮毛程度的BASIC。那兩三年,天下、遠見出了幾本如《電腦叛客》一類介紹網際網路發展史和傳奇駭客的書,我都有買;1994年4月的教改大遊行掀起教育改革風潮,我也參加過遊行,也看了好幾本相關的書,包括小野的《青銅小子》等等,他兒女和我年紀也差不多。唐宗漢的前輩劉燈,和創辦資迅人賀元、薛曉嵐等合作出版過《我的電腦探索》、《世紀末軟體革命》和《資訊遊俠列傳》,我還記得唐宗漢在《我的電腦探索》寫了一篇〈十年磨一劍,今請攖其鋒〉,一篇非常魔幻、武俠,帶有強烈哲學色彩的寓言。天才的文筆和頭腦果然都不尋常,那篇文章我看得半懂不懂,但就是迷住了。
1996年,我國一,台北開始有撥接上網。我開始玩MUD(網路遊戲的前身),上交大資工、台大電機等系的BBS;我哥從建中考上台大電機,也聽聞過許多像《微軟陰謀》作者單中杰、戴凱序等等怪咖神人的傳奇,我偶爾聽他轉述,自己上網時也會尋索一些相關的文章,對此等神人的境界望塵莫及。
單中杰、戴凱序寫的《微軟陰謀》。(作者提供)
到1997年,唐宗漢的母親李雅卿女士出版了《成長戰爭》一書,寫了宗漢、宗浩兄弟的故事,我讀了很多遍。那一年,我家和他們家有一次聚餐(家父家母和唐光華先生曾是同事),我忘了是什麼因緣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宗漢本人。雖然見到崇拜的偶像了,卻也不知道可以和他談什麼,怕自己見識太淺陋。只記得宗漢不多話,送了一本他自印的《姤思》給我,倒是弟弟宗浩,帶了兩副卡牌遊戲《魔法風雲會》(Magic: the Gathering)的入門版教我玩,從小玩遊戲長大的我很快學會了,玩了兩三局。
當年這個魔法牌非常流行,我在《電腦玩家》雜誌和學校都看到過。後來上高中以後我也玩起來了,那時,唐宗漢玩這個有玩到台灣區積分排名第一。本文先不談這個。
我回家好好把《姤思》讀了幾遍,這書名典出《易經》,英文也取得漂亮:Convergent Thoughts,顯然融合了電腦程式設計的思維,完全命中了我對中國古典和資訊科學的雙重愛好。這本小書刺激了我去研究《易經》,當年我才國中,沒老師,怎麼看得懂呢?他又有篇文章寫到有一天他在看《詩經》,我也就去找《詩經》來看,那時家裡書架上只有一個沒白話註釋的版本,我也不得其門而入。我又看到他寫現代詩,寫得那樣飄逸,於是我也開始寫詩。
後來到大學,我找到門徑,就看懂《易經》了,如今還出了一套《易經紙牌》;中文系與歷史系必讀的《詩經》,我也下了一番功夫,現在可以講上幾講;作詩,我也從現代詩、古典詩寫到歌詞,出了一本詩集,現在博士論文題目還是流行歌詞。影響我開始研究歌詞的是羅大佑,後來我發現唐宗漢也迷過羅大佑,《姤思》的〈真理與方法〉中的〈幻象〉一詩就化用了〈你的樣子〉的歌詞。
《姤思》和其中作品〈幻象)。其中「讓早已忘情的世界/擁有你的名字我的聲音」出自羅大佑〈你的樣子〉,「先知默默傳著古老的話」與「失去了生命而得到那不滅的永恆」變化自羅大佑〈盲聾〉。此詩結構工整,用了循環的筆法,排比了一堆嚇人的典故;當年我覺得看不太懂,但就是好;看上去很美,但還是不太懂。現在我就學會了不刻意去「懂」它,只要知道,這是一個正在吸收海量知識的少年,在向古往今來探求知識與真理的人、向他們創作的文本與符號致敬,也就差可讀出此中的心志了。(作者提供)
那幾年影響過我的作家並不少,但唐宗漢對我的影響是特別大的。一部份是崇拜,一部份是不服輸:要玩電腦與數理,我沒學,比不過你,但文學呢?你看的東西,我也應該能看懂。
話雖如此,他看過然後我也去看的書,並未包括西方著作,像榮格什麼的,我就有點敬而遠之。我還是比較樂意去追遊戲,雖然《成長戰爭》寫到唐宗漢九歲時只迷過一段時間電腦遊戲,然後就把磁片都丟掉不玩了,不過後來我看他在「網路展望會」BBS(他們那一小群神人所架的小站)的個人板上貼了一張《Nethack》這個骨灰級經典遊戲的破關畫面,我也就去抓了這個陳年老遊戲,一開始也不得其門而入,後來當兵沒什麼可玩的時候,卻也就玩了上百遍。
說到「網路展望會」,這是他們那一小群神人所架的BBS,我註冊好像是1998年左右的事。零時政府發起人clkao當年也是其中一個ID,我記得在上面開板的還有文筆酷異的作家洪凌,我接觸性別理論、queerlogy「文本」「後設」什麼的西方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術語,都是在那邊開始的,那時我才高一。當時唐宗漢他在這BBS與個人板上的文字風格,便一如《姤思》的文風,非常之飄忽迷幻,常常只有隻言片語,即便是討論我看不懂的程式問題,也是很惜字。此外,他寫了一個叫「飛揚寂寞」的聊天程式,掛在這個站上,取「非楊即墨」的諧音,詞庫是一堆文青式的詩句或囈語,也有一些現代詩的探索文字在既定語義之外之可能的趣味。
現今回顧起來,這些花樣,這種文學上的遊戲與探索,以實用主義觀之,不知有什麼用;然而,在歸於平實之前,唐鳳對文字的觀念曾經是這樣不羈於成法的。要把話說清楚明白,並不是太難的事情,但若要淡而有味,那就得有一點性靈和功底了。參考Debby〈早熟的黑客〉一文,可以得知,當年唐宗漢是受到劉燈、單中杰、戴凱序等人的影響,而這些人除了寫程式,還搞語言學、符號學,這些學問講到底,就是在問「人類的語言與認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種至為根本的問題,而那時,1990年代,正是後現代主義方興未艾,在台灣文壇、學界蔚為風潮的時期。沒在裡面浸泡一段時間,沒讀過幾本相關論著,不可能弄懂他們那些雲遮霧罩的文章究竟是在講什麼。
我性格較浮燥,當年也曾不自量力,在還沒搞清楚各個字詞意義的狀態下,就發文去跟他們交鋒,心懷忐忑地期待他會怎麼回應我。有時候宗漢回我幾句有點玄虛色彩的話,我心裡更是發虛;也有時候我被旁人修理了一番,回頭我也會想為什麼我這麼白目,硬要闖進這個異世界?總之後來我稍稍改掉了「不懂還要亂講」的毛病,寫文章寫詩漸漸趨向平實,這是後話了。高二到高三,我寫了一篇小說〈零分之零〉拿了校內文學獎,這小說裡就有故意引用唐宗漢和朱邦復先生(倉頡輸入法發明人,另一位影響我極大的作者)的帖子。
當年他們經常故意變造習慣的字句,現在我也很難確定這到底為的是什麼,但有一點是我也有感受到的,就是從「違反習慣」激發對習慣的反省,然後或許可以對我們習焉不察的語言文字,有更深入的理解與掌握。我便從他們這些文字遊戲與實驗中,學到了一些不同於傳統文學的、細微的運思煉字的心法。
2004年,沉寂十年的羅大佑發行專輯《美麗島》,2005年,唐宗漢在《破報》上寫了樂評:〈真心換虛擬意--《美麗島》聽後〉,相比於以往的飄忽,這篇已經平易近人得多了。該文結合直覺的觀感和時代脈絡,提出了精準的觀察:「羅大佑很用力地要繼續保持洞見與批判的姿態......但這次,羅要他的聽眾認真做些什麼呢?他無法再說出什麼。」當年我研究羅大佑和流行歌詞也已有了一點底子,於是也在馬世芳先生開的「音樂五四三」BBS的羅大佑板與他討論了一番,這文章現在還能找到。
唐鳳以前還是個低音歌手。這是他和劉燈對〈國際歌〉的改編,當年高二的我也是聽了這首以後才知道世上有一首共產黨的聖歌〈國際歌〉。現在還存著這個錄音的可能不多了,所以歡迎大家把它繼續流傳下去。
我終於至少在這方面站到了一個平等的位置,向他稱讚了那篇文章,他也笑笑表示「寫字真累」,還是回去寫程式好了。後來他也就是繼續寫程式,2006年改名換性為唐鳳,文學上沒有新作給我繼續追,但我知道她必然是愈來愈有進境的。如今,我們可以看到她的發言、簡報、答問,就是這麼凝煉:高效的溝通,達意的轉譯,袪除雜質,擺出實料,不忮,不求,不懼。她是走過文學的路,走過靈修的路,在高端的哲學與科學中修練過,才歸到現在的平實。
曹丕說「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現在大概沒有人會把文學看得這麼高了,然而誰也不能否認,文字風格實實在在地關係到我們政治的效率、品質以及觀感。現今的網路時代,我們也看到新媒體和新創公司相繼在研究、實驗更有效的文章寫法;然則公部門可以如何跟進?唐鳳已經作出了示範。如果把「文章」更廣義一點來看,電腦的程式,網路的系統,不也是一種文章、文體,一種和自然語言相異又互補的語文嗎?
當我們還在傳統文學與現代史學裡翻滾,覺得這年頭大概不可能像古代讀書人那樣「致君堯舜上」地參與政治了的時候,唐鳳直接參與了網際網路許多基礎架構的建設,直接就為這個世界的秩序與自由作出了貢獻。「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她的格局還比這個更大,達到了國際、天下。不只是她,台灣資訊界還有許多同仁,也在其中有一份,只是先前還沒有回饋到現實中停滯在前網路或網路1.0時代的政府系統。現在他們來了。
讀過唐鳳的故事,你會知道,她的功夫不只在資訊工程上,她對三教經典,古代哲學,還有更加原始的符號與人性的各種可能,都是研究過的。在這方面,唐鳳的修為,比起我們很多讀文史專業以及社會學的,即使不說更高,也可以說是更為統整而且貼近實際的。
謹祝她今後在這個艱難的時局中,能與我們大家一起串出一些希望。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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