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民教你讀古文:別以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清高,他只是愛自拍打卡的「網紅」
【為什麼挑選這本書】以前國文課本總說陶淵明是個淡泊名利的隱士,說他不慕榮利,是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霸氣農夫。但是陶淵明真的是這種人嗎?如果依照過去挖到的資料對照起來,很可能這種形象根本是後人為了塑造一個「值得景仰的偉人」刻意打造的……(責任編輯:林芮緹)
上篇我們介紹了東晉作家、被譽為「千古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他雖沒像網路文寫的家暴虐兒致死,但確實有著多重而複雜的性格。
日本網友創了一個詞叫「現充」,意思是「現實生活充實」,舉凡那些花樣校園核心組男女,四界走跳,每天夜衝夜唱,跑趴狂歡,大抵就是現充男女的具象化。
步入網路時代,又相對有了個詞叫「網充」,顧名思義,即便真實生活宛如荒漠般孤單又乾涸,卻也得在社交軟體上盡所能展現琳琅美食、旅遊美照之癡幻人生。只有被旁人欽羨妒愛,被按下讚的一刻,自己變成了本來不是的樣子。
從這樣的定義來說,陶淵明所吟詠的田居樂事,就有點網充成份。
文學史所呈現的陶淵明,除了擅長詩歌,同時也兼善雜文、祭文與辭賦,但說起他的田園詩,上過中學國文課的我們大概都能默背個幾句,什麼「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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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陶淵明最有名的就是充滿自傳色彩的〈五柳先生傳〉,文章掰了些「閑靜少言,不慕榮利」、「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的關鍵詞,加上他那樁著名卻早被學術圈質疑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軼事,我們心目中與想像裡的陶淵明,就成為了一個率性任真、脫俗豪放,自由不羈的詩人形象。
眾所周知在低薪少假的鬼島,養成許多罔顧勞工權益的慣老闆,但縱觀大歷史,真正敢拍桌嗆聲說「老子不幹了」的逆襲魯蛇,還真的少之又少。於是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掛冠解纓,歸隱田園的率性抉擇,成了爾後世世代代魯蛇嚮往的對象。
但就現存可信之文獻來說,我們只能判斷陶淵明確實有過田園生活,也確實好讀書博讀書,尤其喜歡《山海經》這類志怪故事,所以有了〈桃花源記〉這種架空幻夢的仙境傳說Online。
在田曉菲《塵几錄》認為,陶淵明這些豁達率性的形象,其實跟古典時期詩歌的手抄本文化有關,簡單來說在沒有複製技術的年代,用手抄難免字太亂太醜而難以辨識,這時候讀者就會用自己亂掰,改成自以為對的字填進去。就像肥宅被學妹回Line說去洗澡,就覺得對方對自己有意思一樣。
我們姑且拋開那些國文課本題解作者裡講的,那些自然豁達、田園農家樂事的敘述,現實世界的勞動可是勞筋傷骨,氣力放盡才得以完成的事業。尤其在那樣一個尚無機械工業的前近代,無論開荒屯墾都必須耗費大量勞動力。案牘勞形之餘我們可能一時羨慕起打零工生活,但人家累到要喝阿比了,還能否裝得很愜意悠哉呢?
我無意詆毀歷代隱逸詩人宗師的地位與美學,也不是說陶詩每一首都在唬爛,但很多面向來說,陶淵明以網充邏輯將田園農事作了些美化了,像打卡傳照到IG(Instagram)的農村體驗營紀實。若再加上那些手抄本改動過的異文,恬淡的山居樂事、農家勝景,就都顯得有點怪怪的,看破手腳: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裏,復/安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之一)
〈歸園田居〉這組詩共五首,我們中學讀過的「草盛豆苗稀」是第三首。第一首非常著名,大抵也很白話,說他本性愛自然,只是在滾滾塵世消磨三十年,終於可以返鄉,在遠離人村之處經營自己的莊園。
但最末句的另一版本是「久在樊籠裏,安得返自然?」若這個版本才對,表現出老陶對自己是否能真正適應田園生活,充滿了疑慮與不安。
這組詩的第二首同樣因異文而有了全然迥異的意思: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志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歸園田居〉之二)
這首詩意思也不難懂,說自己回到窮鄉僻壤,也不用跟人家Social了,平常莊稼漢會面沒別的話說,只問對方桑麻長得如何。
但若是按照被改動前的版本「我志日已廣」,意思就是說作者的願望太多無以完成,又擔心霜霰與野草的反噬。陶淵明經常描寫雜草,什麼晨興理荒廢或道狹草木長。那是現實世界最原始的樣貌,也是最真實的勞動者才感受到的荒蕪與頹業,一切勞作與開墾稍有不甚就功虧一簣,回到原點。
農事勞作的疲累與重複,猶如推石頭上山的薛西佛斯,詩人以迂迴微婉的方式呈顯出
來,那是炫耀田園樂活生活外的硬幣另外一面,必須留心才得以發現。
來,那是炫耀田園樂活生活外的硬幣另外一面,必須留心才得以發現。
而另一方面,由於此後陶淵明代表的是歷代魯蛇們的大確幸,於是他只能是一個豁達自然的人,他的詩只能是渾然天成,不能有多餘的雕飾與造作,他不能懷疑田園的快樂,也不能還有多餘的志向或慾望。
這樣的改動與建構聽起來有點變態,但這就是文學流變,就是典律生成,作家有時候必須被讀成他本來不是的樣子,才得以成就其偉大。
但我有時會想像那個真實的陶淵明,習慣當上班族,種田累得半死卻還要唬爛自己好棒棒的陶淵明,對於田園生活,對於真實的自然雖然期待,卻又充滿疑慮與恐慌的陶淵明。那可能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疲憊,焦慮,嚮往自然卻又充滿不安。
這可能才是一個與你我身處共通的真實世界。
(本文書摘內容出自《讀古文撞到鄉民:走跳江湖欲練神功的國學秘笈》,由聯經出版社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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