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7日 星期日

轉載:外婆離開給我的啟發:我想要一個這樣的告別式

外婆離開給我的啟發:我想要一個這樣的告別式


文:skullcat
外婆離開了,以九十餘歲高齡。外公大她十二歲,早已過世好多年,她的親戚朋友同學所餘零落,她的晚輩我的長輩們決定簡單辦理,交給熟識葬儀社依循佛道混合的台灣家祭傳統,擇簡而不失禮的方式辦完告別式。
喪禮儀式中司儀按順序照宣親族,由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開始,再來是媳婦,接著是內孫與其配偶子息、內孫女與其配偶子息,而後是女婿、外孫,最後是外孫女,也就是我。於是禮法上的親疏遠近立見,我不須為她戴孝,邊緣而末,比她緣慳一面的幾個外孫甚至更為分薄。
回想外婆在世時,老年期主要的照護者是二舅與我的母親,大舅和阿姨移民多年,每年沒在台灣幾個月,他們的小孩更早在異國落地生根,幾年回來一次,最後這一兩年外婆記憶衰退得厲害,難得見面住在美國的孫子們名字早記不全...
二舅的兒子雖然有段時間和她同住,不過早出晚歸也沒有晨昏定省的習慣,有時在家裡瞧見他的背影,外婆還會拉著我或母親問:「那個男孩子是誰?」我弟弟也正好出國念了三年書,外婆去世前半年才回國,外婆的記憶裡他還是一個小白胖孩子,其實早已百八公分大的跟熊一樣。
內外孫加起來八人,包括我在內其中有四個孩子和外婆較為親密,幾乎可以說是她拉拔大的,當年甚至連三餐生活上學接送都是外婆包辦,不過大家漸漸長大,移民上班戀愛結婚生子,只有我這個不婚不生放不下的人,每週三固定探望她,老人的日子日夜不分、週月不記,星期幾對她根本沒有意義,唯有看到我,她會笑著說:「拜三啊!」因為我是她的星期三小姐。
說不出外婆傳統與否,在她敘述的家族故事中或有趣事有往事,但很少有她的心事,生在那個年代,大概很難成為一個不傳統的女人,所以第一女子中學畢業時,她雖有機會也想前往日本繼續學習洋裁,最後還是依父命婚嫁,生了四個孩子。
她常說我母親跟她最是親密,曾經想要留這個小女兒在身邊陪伴,沒有合適對象就別嫁了,意外地向來少言不多干涉家事的外公震怒,指責外婆自私,小女兒若不嫁,外婆百年之後怎麼辦?最後半是介紹半是自由戀愛,我父母還是成婚了。
Photo Credit: Kristina Alexanderson  @Flickr CC BY 2.0
Photo Credit: Kristina Alexanderson@Flickr CC BY 2.0
十五歲那年我說不嫁不生,我媽沒意見,我爸和其他長輩多不苟同,只有外婆說:「好,可以不嫁,嫁人也累,生子也累。」她一句話替我撐起一片天,大家從此只敢試探,不敢相逼。
家族裡的女人三代而下,我們私相授受的照顧支援著彼此,至今我都記得媽媽和外婆手挽手,偷偷去銀樓給早年失婚流徙海外的阿姨匯錢,也記得陪著媽媽替年邁的外婆洗澡,她滿頭濕漉漉的銀髮,因少曬太陽略顯蒼白灑滿淺棕色斑點的皮膚。
當我的母親年老,或許我也會重複著她或外婆的某些人生,不論是擔任照護的角色,或是放棄一些法律給了我,但在家族裡視同不存在的權利,因為愛,因為心軟,因為我當婚未嫁,所以還是這個家族裡的女人。
家族裡的女人,就算各自精彩,也都淹沒在家族裡,隱而微,奉獻完了半生,再求有人照顧下半生,連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與誰親密,眷戀哪個,都沒人在乎,我想就算我這一生離經叛道,粗野不文,最後可能還是得合乎禮教,不乖違不張狂的離開。
外婆的告別式上師父們唱誦佛經數遍,我心生煩厭,外婆說她信佛,逢大小事也常往廟裡上香祭拜,可我從未聽她念過一遍佛經,究竟她是信佛?或只是需要一個寄託?或者因為大家都信佛?就如同她是否傳統,心事如何我無從知曉一般,這些儀式我也無從置喙,只有在儀式告一段落,師父要擲筊詢問外婆是否滿意,有無收到經文功德、齋飯奉祀時,我在心裡跟外婆說:「煩死了吧,來個聖筊就結束了。」結果這一路儀式擲筊數次,次次一輪就聖筊,一路順暢,不知是外婆離塵離苦終於也把這些俗事規則看開,也覺煩厭,還是她真正滿意的不得了。
整個告別式我忍著,只在對外婆跪拜和她告別時流淚,因著傷心之餘,甚覺悶懨懨地有氣,對簽了遺產放棄同意書,卻放不下還是回頭扛起照顧外婆責任十來年,沒有生活沒有興趣的媽媽;對拒絕照顧外婆卻看起來傷心的舅媽;對忙於自己的家庭,少見到外婆連名字都要忘了,卻從頭哭到尾的其他孫女們,我不想哭哭啼啼,就算我不哭,與她們相比,我都沒有更愧於你不是?外婆一定也同意的。
但這些讓我悶悶有氣的她們,都只是家族裡的女人,或者從這個家族到了另一個家族,有氣之餘也覺不捨,家族裡的女人能不能有點不一樣?在女人給女人的庇護之間,這片對女人來說亂石密佈的貧脊土地,能不能有機會長些雜草、開出花?
我想從寫下怎麼辦理我的告別式開始: 
我想要一個小而溫馨的典禮,想要我的好朋友們上台說一說她們記憶裡的我,就算那時她們已經七老八十什麼都記不住了也不打緊。我想要每個來的人都跟我喝一杯,因為莊重自持從來不是我在乎的事,我希望她們知道我傾力愛過,我的愛人與我同為女人。
我不想要在打點哪個神身上花錢,以備我能去哪個天堂或淨土,離開的時候有人想起我會不捨,有人記得我在的時候那些又嘴賤又荒謬的片刻,那就是我想留駐的天堂,不論是否乖違張狂。
如果弟弟有個女兒,作為家族裡的女人我想為她撐出一片天,讓她擺脫身為女人的框架,可以自在做她自己,可以細膩可以粗獷,擁有可以展現自己的人生。
家族裡的女人好像代代重複,可是因為對自己的不甘,對下一輩的不捨,又有細微改變,希望有一天,家族裡的女人不再只是犧牲奉獻,被迫互相為難,而是一個支持彼此的祕密結社。
親愛的外婆,若你甩開了塵世種種,我想你也會笑著點頭,為著這個在你保護裡得到一點展翅機會的孫女,生出這些珍重自己,保護支持幼雛的念頭,這一生作為女人,我們不是也不該是來受苦的。
本文獲queerology授權刊登,原文於此
Photo Credit: Chris Marchant@Flickr CC BY 2.0
責任編輯:羊正鈺 
核稿編輯:楊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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