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撫妻子遺體,林惠宗最不捨的愛戀表露無遺。(圖/牽猴子整合行銷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媽媽在那裡應該很好吧?」嘉義、一個晴朗的午後,林惠宗和女兒林映汝聊著2012年過世的徐玉娥。她是一個平凡的老婆與媽媽,也是一個不平凡的「老師」。她在死後捐出身體供輔仁大學醫學系解剖課程使用,也就是俗稱的「大體老師」。經過約2年的防腐與置放,她即將正式被推上解剖台。課程開始前,解剖學老師蔡怡汝給學生們一個艱難的作業──採訪大體老師家屬,認識老師生前的模樣。當眼前遺體成了「活過的人」,這些學生會如何背負著滿滿情感動刀?林家人又該如何面對親人成為大體老師、雖能有貢獻卻得全身被解剖的掙扎?一位導演陳志漢將過程拍成紀錄片《那個陽光靜默的午後》……。
民國92年,林惠宗與老婆為彼此簽下大體捐獻同意書,希望死後仍能為社會做出奉獻。簽下同意書,代表著死後他們將被送到需要的單位去。9年後,死去的老婆被分配到輔大醫學院,開啟了林家人心痛、卻驕傲的大體老師之路。
「敬愛的大體老師…」在上香、禱告儀式後,解剖課正式開始
不希望家人在課程中途看到遺體的殘破模樣而退縮,所以解剖一旦開始,就無法再見到遺體了。課程結束後,家屬也僅能看到被白色繃帶緊纏的遺體甚或棺材。也因此,解剖正式開始的這一天,對家屬來說也是最痛的一天。
那是一個雨天,學生、家屬、教師、牧師齊聚解剖教室,他們正在進行課程開始前的例行儀式,向這些大體老師致上最深的敬意。在教室裡,林惠宗問了身旁的子女:「你們要不要看媽媽?」女兒恍惚地搖搖頭拒絕,或許是害怕再見一次媽媽的容顏,就得在花上長久的歲月走出傷痛。「我寧願相信那個人不是我媽媽。」她面無表情地說。
儀式後,四個解剖台分別圍著學生,課程開始。
輔大醫學系學生從一堂解剖課,看見生命的真實意義。(圖/牽猴子整合行銷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這裡有腫瘤,黑黑的」、「止痛藥就是從這個靜脈埋進去」為大體老師理掉頭髮、在身上畫紅線做記號後,學生開始下刀,並且積極討論著器官狀況。時鋸、時敲的手持續動作,訪談過大體老師的家屬,還看過他們生前的照片,這些學生更投入地討論,期望大體老師能夠感受到他們的無限感激與敬佩。
老師蔡怡汝說:「如果不懂大體老師的故事,那跟去市場切豬肉有什麼差別?」這個訪談作業最大的目的,在於喚起學生的同理心,唯有認識大體老師並用心對待,他們未來才可能做到視病如親,建立最好的醫病關係。
在解剖課程結束後,儘管身上會充滿動刀痕跡,學生會將大體老師縫合,並且為他們穿上壽衣,祝福一路好走。學校也會與家屬連繫安葬事宜。
「我的母親如此平凡卻又如此不平凡,她的生命已經結束,卻留下無盡的愛。」
最後林家人選擇焚化徐玉娥的遺體並埋在一處風景寬闊的地方。在火葬場,林惠宗的眼淚再次忍不住潰堤,而林怡汝則一句一句道出對母親的想念:「這是一段非常奇妙的緣分,有這麼多的人在她生命最後一段時期和她結緣。」這份大愛感染了那些動刀的學生們,也將在未來幫助更多的病患受到最仔細的照護。
徐玉娥的女兒林映汝在喪禮上道出對媽媽的感謝與想念。(圖/牽猴子整合行銷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送別大體老師,學生獻上最高敬意。(圖/牽猴子整合行銷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嘉義、台北兩地跑,林惠宗與結縭23年妻子最溫馨的日常
「老婆,孩子們和我都還好,妳放心。」在妻子被安置在輔大醫學院的這兩年裡,約700多個日子裡,林惠宗幾乎每個月都會開車北上探視,有時報告兒子和女兒的近況,有時只是什麼也沒說,輕輕摸著被層層白布與袋子蓋著的老婆。
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林惠宗看上去就是個平凡的台灣男人,憨直卻真摯。他的朋友說:「他都跟別人說他老婆去做老師啦!」樂觀外表下,他其實比誰都還想念死去的太太,每一次跟妻子的對話(雖然妻子再也無法回答他),都彷彿想彌補以前沒給足太太的愛與呵護。
與妻子互簽大體捐贈同意書,林惠宗從不後悔。(圖/牽猴子整合行銷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徐玉娥成為大體老師,對林家人來說,既幸福也殘忍。「好像有什麼事沒完成,她的遺體還在那裡,我們也沒有辦什麼儀式。」提到媽媽當大體老師這件事,林映汝道出內心最深刻的感受。雖然因此延長了一點點共處的時間,內心卻也不得不承認「她走了」這件事,甚至得面臨近兩年的掙扎:究竟要堅持完成她的願望,還是讓她好好走、放棄當大體老師這條路?
當然,最終林家人選了前者。
「老婆,以前來看你都沒有感覺什麼,今天早上要出門,越想越不捨。常常跟人家講沒怎麼樣,可是…可是…」一向爽朗的林惠宗止不住淚水,向最深愛的妻子深深訣別。
林惠宗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一向樂觀,陳志漢本來甚至覺得沒故事了、拍不下去了。「那天,在外面他還跟我嘻嘻哈哈,沒想到一走進去存放室,他看著老婆,說著說著突然痛哭流涕,感覺他心中其實還有很多不捨。」也這是因為這個時刻,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把電影完成。
怎麼樣才叫「活著」?徐玉娥用大體傳承愛與奉獻,成就更溫暖的社會
在美國,因為對於肉體的觀念較為開放,解剖用大體老師與學生比例約為1:4。然而,在注重「死要全屍」的台灣,比例約為1:10、甚至1:12。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學習成效也會受影響。因此,台灣醫療教育單位開始提倡大體捐贈。
蔡怡汝表示,有意願捐贈者可以和相關單位聯絡,「但不是他一通電話來說捐就捐,我們會先去現場評估。」據慈濟大學遺體捐贈室,大體捐贈有非自然死亡者、未滿16歲者等不能參與的限制。
儘管台灣亟需相關資源,我們仍得面對這件事情的困難。為家人簽下捐贈大體同意書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連經歷無數解剖課程的老師蔡怡汝都表示,當她爸媽提起想捐贈大體,她身為老師仍無法接受,總是只能以「再看看吧」來逃避。由此,更能看出林惠宗與妻子互簽下同意書時有多麼掙扎,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背後是多少的愛與勇氣?
《那個陽光靜默的午後》獲2013年AS亞洲紀錄片提案大會特別推薦獎、2014年新北市紀錄片奬優選作品等多項肯定。「這不是推廣大體捐贈的電影,而是關於愛和決定。」陳志漢表示,許多人對生命很迷茫,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對社會有貢獻,但事實上,任何決定都可能幫助很多人、對社會產生影響。
陳志漢不諱言地分享,本來期待在拍攝過程中捕捉到「經典畫面」,但隨著和林家人越來越熟識,他決定忠實呈現這份簡單卻最動人的感情。在電影裡,他更正面拍出徐玉娥的遺容,他說:「你很難直視一個人這樣被肢解,我知道她最後連臉都會被解剖掉,所以我想留住她最後一次完整的樣子,因為我採訪她的家人好久了,聽說了好多她的故事,雖然沒跟她講過話,彷彿就當她是朋友。所以,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就是把她的容顏完整地保存在影片中。」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在徐玉娥與林家人的故事裡,生命的意義不在心跳與血液,而是精神的流傳。因著這份對社會的關懷,徐玉娥這個人、這段回憶將持續被記得,以「愛」的樣貌為帶來最感人的溫暖。
《那個陽光靜默的午後》將於3月24日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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