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為器》李欣倫:當媽媽後,優雅已經離我很遠了
作者: 諶淑婷 / 2017-09-19 瀏覽次數(163737)
(攝影/簡子鑫)
採訪李欣倫這天,我因故必須先從幼兒園接出四歲的兒子,硬著頭皮帶著他一起工作。李欣倫看了,一臉笑容的說:「我非常有感覺。」在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擔任副教授的她,今年六月學期末的最後一堂課,才因分身乏術不得不把三歲半的兒子帶到教室,「那天真的沒人可以幫忙照顧,我請兒子幫媽媽的忙,他一開始真的很乖,直到後來開始拿起麥克風……」幸好學生也能理解她的難處,「有時候真的就是沒辦法。」她感嘆。
但比起前幾年,現在已經好太多了。李欣倫記得剛生第一胎時,幾乎整個月無法睡覺,那真的是酷刑,每天只能睡三個多小時,新手媽媽不明白嬰兒為什麼一直哭,心裡有個念頭好想把嬰兒丟到窗外。當時住在桃園的母親會特地來台北幫她煮月子餐,每當媽媽要離開時,她就格外煎熬,「剩下我一個人,抱著小嬰兒待在家裡,每盞燈光都變得好灰暗,夜晚對我來說變得很漫長,我沒辦法睡覺。」
當她意外懷上第二個孩子時,第一個反應是放聲大哭,「那樣的日子竟然還要再來一次。」在女兒夜裡仍需安撫、剛出生的兒子也頻繁討奶的狀況下,李欣倫再度失去安睡的權利,也出現產後憂鬱。那時她剛出版《此身》,某天在新竹演講完,準備搭高鐵回台中,她卻猶豫了,「我真的好不想回家,母親這個身分太沉重了,以前心情不好可以逃、可以到處散心,可是媽媽這個身分怎麼逃?」在車站徘徊一兩個小時,她還是上車了,因為哺乳中的胸部已發脹疼痛,身體逼著她不得不回家。
李欣倫在最新散文集《以我為器》將女人的身體喻為容器,從男女性愛到懷孕、在體內養育另一個生命,生產後,繼續盛裝著母乳好時時哺餵孩子。另一方面,她亦用佛學的觀點將「器」形容為「再教育的可能」,「佛教有一種說法是,把去修行學習的人當成容器,如果容器是破損的、骯髒的,就學不到東西,例如裝滿的茶杯,再倒茶水也只是外溢。成為母親,我希望自己這個容器,能有空間被重新教育。」
處女座的她,喜歡生活按部就班,討厭突發狀況,沒想到生了孩子後,全然無法掌控。她在書中〈一日〉寫下自己與孩子度過的一天,從吃早餐開始寫起,孩子對滿桌食物愛吃不吃、翻她的包包掏出零錢口罩證件、只肯躲在桌下進食、打翻牛奶……,此時還不到十點。即使當媽媽五年了,每天張開眼睛,還是不知道這一天又會發生什麼事,「我常發現手機打開變成越南文或泰文,電腦鍵盤有十顆不見了。我也常申請換證件,因為孩子會撕膜,優雅已經離我很遠了。」說著說著,她忍不住笑了。
(攝影/簡子鑫)
很難想像,李欣倫過去曾是黑板沒擦乾淨就無法專心上課的人,但母職給她的「再教育」,就是對痛苦的容受力提高了,對生活的脫序更包容了,她幾乎是被重新改造。有時,她會想起當媽媽前曾問已有育兒經驗的朋友:「有小孩是什麼感覺?」朋友答:「從以自我為中心,變成完全以另一個人為主的生活。」現在她充分理解那句話,外出行程要考量到有沒有足夠空間讓孩子玩、會不會耽誤到孩子睡覺的時間,她變成習慣穿黑色的衣服,以免被孩子沾抹在身上的污漬太明顯。母職就是一種自由剝奪,連最基本的吃、睡等生理需求都不由人。
當媽媽確實會讓人變得更勇悍、強大,才足以應付孩子隨時帶來的問題與困難,但媽媽還是非常脆弱,也需要私人空間、需要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幸好李欣倫還能讀、也還能寫,每天早晨,當兩個孩子還在睡覺時,她會讀本書,寫點東西,這段或長或短的時光,只有自己。
文字不只讓她找到自己,也救回自己。第二胎產後憂鬱讓她處於焦慮恐懼時,她的心猶如被轟炸過的荒原,能活著就已是艱難,諮商師勸她繼續寫,每天寫一點點都好。她接受這個建議,每天抱著電腦離家半小時,將過往習慣騎車跑步的身體勞動,轉為吐出文字的心理勞動,在混亂與突發間、孩子的哭泣聲裡、生活無止盡的煩躁中找到出路,慢慢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存在。
現在,她隨時能在疊疊累累的繁重家務間,見縫插針地讀、蜻蜓點水地寫,毫無「暖身」餘裕,卻更容易下筆了,就算只能寫五分鐘、一小段、兩行字;若突然有大把時間可用,她反而會像孩子面對滿室玩具,不知該如何是好,著急的把每本書都打開來讀幾段,因為自由太過可貴而忘了如何專心。
(攝影/簡子鑫)
她在《以我為器》寫的不是怎麼教養小孩,那種書已經太多了。李欣倫說,「我一直覺得那些強調教養、充滿愛心與耐心、不斷陪伴孩子溝通的文字背後,都有個狼狽、接近崩潰、身上充滿食物氣味、腳底黏著飯粒的母親,但沒人看到這個女人的心、她的需求與她的掙扎。」
那感覺就像在婦產科產檢時,牆上貼的衛教海報,是微笑的母親與乾淨可愛的嬰兒,猶如現代聖嬰圖,而書架上的母嬰雜誌,母親與嬰兒都甜眠無暇,充滿粉紅色光圈。直到生下孩子那一天,女人才會發現一切都是夢,當生產的痛與育兒的苦一起襲來,真相是兩眼無神、蓬頭垢面、睡眠被嚴重剝奪的母親與不知道為何一直哭鬧的嬰兒。
「當媽媽,其實沒那麼快樂光彩,事實上有點灰頭土臉,甚至讓人窒息。但文學有種同理的作用,不管是處於生命低潮或行走在幽谷的人,當他知道自己的感受能被另一個人感知,並用文字表現出來,他會覺得自己某種程度上被理解了,痛苦也能減輕一點。」她說。
李欣倫也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母親,她曾決心不複製母親當年的管教方式,卻在無意間對孩子說出一模一樣的責備話語,「或許這就是一念一輪迴吧!」現在,媽媽在她心裡也成了有點可愛、處於「後青春期」的老人,愛旅行、學攝影、熬夜上網,李欣倫反過來叨念她,也期待在最疲累與脆弱時,能得到媽媽的照顧,猶如自己未出嫁時一般。她甚至理解了,為什麼媽媽上廁所總是不關門,「我媽說這習慣改不過來。我當媽媽後,才知道家裡有小孩要照顧啊,開門上廁所,其實是母親為了孩子拋棄了自我的最後一道防線。」
現在,年邁的母親成了享受自由的老人開心來去,李欣倫則成了被限制出走的女人。若說有什麼期待,她等著可以一個人去電影院的那一天,她要從早場一路看到午夜場,吃爆米花喝可樂,好片爛片都照看,這樣過完一整天已然滿足。
(攝影/簡子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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