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順聰──何止金萱,更要凍頂!
何止金萱,更要凍頂!
──字體的美感與認同
【讀‧書‧人 專欄/鄭順聰】
這一陣子,最引人注目的「文創新聞」,非「金萱體」莫屬。
其訴求,乃希望在台灣此保存正體漢字最完整的國度,透過網路募資,設計出帶有韻味、又符合現代情境的「字體」,希望此中文字體能夠貼近台灣的在地生活,描繪出全新的文字風景。
無論就理念核心、行銷方式、網頁設計,Justfont(就是字)設計團隊的策略相當成功,網路募資迅即達致目標,後續的成果與推展,令人期待。
感謝「金萱體」竄出,媒體擴大報導,我才知道:老字號的台灣字型設計公司「文鼎」,二十五年來持續研發,推陳出新;而許多藝術家與書法家,對Justfont美學概念與訴求,持不同意見。
民主多元的時代,意見之碰撞與融合,乃必要歷程。整個社會就是個大競技場,英雄豪傑各逞其能,憑本事來取勝,端看你是否名實相符、貫徹到底。
只是,一個細微到猶如看螞蟻爬行的「字體」,何以引起廣泛注目?現下社會的訴求多如繁星,金萱體到底有何能耐,不僅躍上主流媒體,還讓人們掏出錢來?
原因當然紛繁多端。
我特別要談兩個面向:美感與認同。
無處不橫豎撇捺
台灣是正體漢字的國度,從小到大,人人皆被漢字所包圍,眼睛要逃也逃不掉。
回溯一下我鄭順聰小學三年級時的假日。
早上八點,被家工廠的機械吵醒,假日還是要工作,睜開眼,日曆上的字體隨即入目,年月星期宜忌。到廁所盥洗,茫然望著「黑人牙膏」四個字。凌亂桌子上,「家課」還沒寫完,看到國語課本就煩,先下樓吃早餐去。那時我家是工廠、工廠就是我家,與弟弟在髒黑操勞的機械與噪音灰塵間穿梭奔跑,停下來,攻牙機的額頭貼著鐵牌,上頭的型號、電壓與操作方式,是打凹的字。
時近中午,媽媽沒空煮飯,我枵飽吵:「我去街仔食意麵好啦!」媽媽塞給我的零用錢表面,印著人們終身奮鬥追求的字。於是和弟弟騎著腳踏車,穿越省道,來到民雄市街,招牌展列在兩旁:國術館、理髮廳、服飾行等各式字體⋯⋯半途被平交道阻擋,柵欄緩緩降下,我無聊地看著「請勿違規穿越」,奇怪了?筆畫間留有空隙,跟發財車上頭的好像,似乎是噴漆上去的。
火車匆匆而逝,柵欄一升起,我和弟弟迫不及待穿越鐵軌,來到民雄街中心。傳聞有個高手「看板生」,整個民雄的招牌都是他手繪,尤其是戲院前昂立的電影廣告,那樣戲劇化的圖像與斗大字體,是其無敵絕招。但當時的我根本不懂欣賞,和弟弟跑到廟街大口吃意麵,猛舀柴魚湯⋯⋯徒然一陣尿急,趕緊衝進大士爺廟,迎面而來的,是楹聯間的書法字,一方一幅一對引導我跨入這香煙縈繞的神聖空間。
觀音大士安坐神龕,正上方懸掛的牌匾「慈悲普濟」,書法字真有力道。
咦?「悲」這個字「非」但不傷心,「心」的上頭竟然「飛」起來了!
美學時代的救贖?
鄭順聰小三時的台灣社會,經濟雖然正猛速成長,彼時民國七十年代,街景仍是清簡素樸的。
但時代滾動得好快好快,隨著鄭順聰越長越大,過眼的字體越來越紛繁,幾近核爆:高中POP,大學電算中心之BBS,百貨公司與商場餐廳的廣告字體。第三波工業革命風起雲湧,電腦逐漸宰制人類文明,明體、標楷體、黑體、仿宋體等等⋯⋯電腦字逐漸取代手寫與鉛版,無孔不入,書籍、招牌、廣告、菜單、手機甚至到廟宇的楹聯牌匾⋯⋯
漢字被0101化了,大量複製過度氾濫,加上資訊的全球化流通,我們的生活充斥奇形怪狀的字體,時而臃腫,頗多不全,尤其是街道兩旁泛濫的招牌與公共場所字體之平庸粗俗,讓越來越強調生活品質與美學的台灣人,也想要革命了。
尤其在「無簽證」時代,台灣人常至歐美日等先進國家,眼睛看到都是賞心悅目,不禁心生羨慕。影響最深的是日本,從最南的沖繩島遠至北海道,美學貫徹到最細微的角落,乾淨得一絲不苟。日本人的美學訓練與素養,水準真高,至少,不會有敗筆。你看那低調優雅的質感,還有潛藏在顏色造型品味底下的一致性,不知是政府規定?還是世世代代的傳承?反正,就是讓人的身心靈很舒服啦!
台灣人對美感的要求日益精細,精細到對字是否有「型」,也開始斤斤計較。於是一群執著文青組成justfont團隊,成立網站「字嗨」,討論趣味且熱烈。且出版《字型散步》,從生活中著眼,內藴深刻的批判,點出大眾習焉未察的盲點。批評之餘,justfont也著手創造,金萱體如是說:「有黑體的簡潔,也有明體的溫暖易讀,架構緊湊,筆畫硬挺,我們把漢字的韻味落實在細節中。」此訴求迅即獲得認同,集資達陣,真是始料未及。
但這現象,無非反應了社會的期待,在這個被臃腫粗俗浮濫字體所淹沒的世界,希冀高質感的字體出世,以美來提升,以美來救贖。
台語客語更是未來
除了美感,金萱體的吸金能力,更來自認同。
你看其宣傳影片,談到台灣這幾年來的自製字型遞減,多是來自日本、香港甚至中國的舶來品,這對越來越強調本土認同的台灣人來說,自然是無法接受的「代誌」。如果有一套字型,讓整個東亞漢字文化圈,一看就知道代表台灣,是以台灣的特色茶「金萱」為概念而設計的,說不定,將是下一個「台灣之光」。
「金萱體」會不會等於「台灣體」?這要交給群眾與時間,而我希望有更多的字型來角逐這個寶座,越激烈越好。
話到此,我不得不發,以華語為主流的漢字,電腦字型已經很充足了。在這個多元的年代,台灣的「母語/方言」,也就是閩南語、客語(在此專論漢字),需求更為孔急。
以我的母語台灣閩南語為例,台語的文字書寫近幾年風起雲湧,但若印刷出版,定會遇到造字與罕用字,往往如胡亂焊接的機械人,模樣非常難堪。而目前台文的排版與美感,若沒有電腦字型的配合,怎樣也「媠氣」不起來。
這要分兩個面向,第一是「字體結構」。某日與台語長篇小說《復活的人》作者、同時也是《台文戰線》季刊的主編胡長松論及此,他隨即瞪大眼睛,說第一個要解決的是「𤆬」。由於許多電腦字型沒有支援,每次《台文戰線》內文若跳出此字,總顯突兀。我的形容是,四點火上那撮毛,真是粗黑鄙俗啊!
但𤆬是多優美的字啊:「我是阿媽𤆬大漢的。」看到這個字,就想到阿媽慈祥的面容,牽著我的手去民雄街上逛遊的膚觸溫柔!
其次,台語的文字表記,往往是漢字與羅馬字並列,得將「字體字型」與「排版設計」綜合考慮。然而,呈現在電腦與紙頁上,如要追上華語出版的美學高度,尚有一大段距離。
試想,若台文倣效日文,在漢字旁小字標誌羅馬字拼音,如是在表意、音韻、美感上,融合成日文那般的諧和優美,或許可以讓台文掙脫表記泥淖,漂亮現身。
舉個例子:基隆的肉羹真好食(ke-lâng ê bah-kenn tsin hó-tsia̍h)。基隆若照漢字音訓,是不會唸成通行的ke-lâng,但依口語用漢字「雞籠」(古稱),卻不如「基隆」普及。而羹有kenn/kinn漳泉音的差別,註解利於讀者知曉作者的腔口,也可以梳理前後脈絡。而「食」文白異讀,文讀是si̍t,吃飯多講白話音tsia̍h,仿照日文在底下註解,就不會混淆了。
華語的漢字字型已經太多太多,期望有心有志者發揮長才,為台文設計字型,可標榜台灣最頂級的烏龍茶,稱作「凍頂體」,客語當然要有「桐花體」⋯⋯。
或問:這有市場嗎?
不要說不可能,未來某日,大考作文若可以選台灣閩南語、客家語,那時再參詳(tsham-siông)就來不及啦!
所以我要搶在時間之前呼籲:金萱體固然重要,但凍頂體、桐花體更有未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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