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推行十二年國教,意味著人人都有高中念,學校卻要學生花更多的時間準備考試。(資料照/余志偉攝)
我的女兒李其叡,提早離開了台灣的教育現場,甚至沒有念完國中,十四歲、不滿十五歲就去了德國。透過她,我一直意識到「提早」這件事。走的那一年,她所有的同學正升上國三,無從選擇地當了「十二年國教」的第一年試驗品,是試驗品,也是犧牲品,就算離開了,李其叡身上仍然無法不帶著這個身分所留下來的傷痕。
她忘不掉升上國二時的詭異氣氛。大家都在討論「十二年國教」,討論「十二年國教」時,每個人都一定會提到「免試升學」,可是在學校裡,從校長到老師到家長,從早上到放學,瀰漫在空氣中的,明明就都是「考試」。
2016年大學指考登場 考試開始。(顏麟宇攝)
或許是受到我的長期感染吧,這個女兒在一件事情上最像我──極度厭惡虛偽,對於表裡不一,說一套做一套的人與事,格外沒有耐心。然而,那一整年,幾乎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被迫處於集體的虛偽狀態中。她從小是個喜歡上學的人,家中沒有別的孩子可以和她作伴,上學讓她可以交朋友,她重視朋友、在乎朋友。但那一段日子裡,從學校回來,她經常帶著激憤的情緒。使她憤怒的,不是同學、朋友,是她看到的大人毫不掩飾的虛偽。
「你們怎麼能一邊說人人有高中念,說『十二年國教』是『免試升學』,一邊卻一直逼我們花更多時間準備考試? 為什麼『十二年國教』的重點不是告訴我們高中教什麼、學什麼,而是如何考試? 」面對她怒氣沖沖的質疑,坦白說,我完全無力,無力回答、無力解釋,我能做的只是半開玩笑地提醒:「別說『你們』,和我無關,是『他們』!」
但我真的有辦法撇清,和「他們」徹底劃清界線嗎?她口中的「你們」,我知道,指的是這個社會的大人們,「你們」怎麼能做得出這種明明不合理,明明違背原則的事情? 我深深心疼,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如此對大人失去了信心。我該跟她說:「這世界本來就這樣,一個人說的和他做的本來就常常互相違背的嗎? 」我該讓她那麼早就變得如此世故,那麼早就不相信「正直」、「誠實」、「忠於原則」這一類的人間美德嗎?
我在《別讓孩子繼續錯過生命這堂課》書中回顧、簡述了女兒到德國考學校、決定出國的經過,不過一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是那麼確定,促使她違背原本在心中對朋友要一起畢業的承諾,國二暑假就出國的因素中,究竟是「逃避考試」的成分大些,還是「厭惡虛偽」的成分大些?
她不是個沒經歷過考試的孩子,剛好相反,從小念音樂班的關係,她考試的經驗比同年齡的人,豐富太多了! 她自己曾經屈指比較過,一個跟她同年齡的人,例如像是和她一起混大的張容(張大春的兒子),生平第一次入學大考,就是考高中。而在張容考高中之前,其叡已經考過小一光仁音樂班入學考試、小三台北市公立小學音樂班聯招、國中台北市音樂班聯招、科隆音樂院入學考、漢諾威音樂院入學考、柏林音樂院入學考、慕尼黑音樂院入學考。
她知道入學考試是怎麼回事,尤其是再熟悉不過台灣的入學考試是怎麼回事。她考很多次了,而且她還有德國考試的經驗做為對照。
她太了解在台灣是怎麼考試的。音樂班術科考試,永遠千篇一律是抽籤抽出的大小調音階、琶音、終止式,加上一首簡短的指定曲,再加上一首自選曲。自選曲完全沒有範圍,從巴洛克到古典到浪漫到現代,什麼都可以選。看起來那麼寬廣的自由,但多麼神奇啊,最後大家「自選」選到的曲子,卻會有很多重複,甚至有的曲子同一個班,就有三、五個人選。
那不叫做「有志一同」、「英雄所見略同」,而是考試與評分方式所決定的。不管選的是什麼樣的曲子,考試中永遠只聽頂多三分鐘,更可能是兩分鐘或兩分半鐘。一定要有能夠顯現技巧難度的,才有可能得到較高分。於是很簡單,所有的行板、慢板、緩板樂曲就都先排除在外了。一個音樂班的學生,從小學念到高中畢業,沒有練過任何慢板樂章,非但不是不可思議,甚至是普遍存在的現象。手上從來沒碰過慢板樂章,這樣的孩子要他們怎麼能對奏鳴曲式有深入的了解呢?
再來,整首曲子在演奏技巧上不夠難的,也都不在選擇之列。不只如此,技巧難度高的段落出現在樂曲較中後段的,也不能選。最理想的曲子是快板,而且從一開頭就能顯現技巧難度的。原本廣大的樂曲範圍,一下子就縮到很小、很小了!
像這種入學考、大考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因為太重要了,必須專心準備,不能分心去做其他事。對音樂班考術科的孩子來說更可怕,不只不能做別的事,甚至不能做別種準備。讓李其叡極度沮喪的,是國三一年她又要再度面對那樣的掙扎──要像其他「正常」的同學那樣練琴嗎?國三「正常」的練琴方式,就是選定一首比自己既有程度難一些的曲子,一整年只練那首曲子,而且甚至不是練好整首曲子,而是只練前面的段落,頂多到五分鐘左右的地方。用這種方法,讓那五分鐘的音樂盡可能完美,來爭取高分。
一整年困在那五分鐘的音樂裡!那是多麼可怕的侷限!痛苦的還不只如此,李其叡的老師、李其叡自己,都不認同這樣的考試與準備方式,老師會給她新的曲目,陪她練不一樣的曲子,她自己會想要不斷地擴充音樂上的能力與理解,然而學校的環境,卻會一直將她拉回來,讓她意識到自己不是個「正常」的學生。
啊,神奇的考試制度使得一個想要努力學好音樂的孩子,在學校裡卻成了「不正常」的怪人?對李其叡來說,還有另外一份煎熬,她希望自己能看得開,但哪有那麼容易──用這種方式考試,根本考不出真正的程度,很多從來沒那麼認真、那麼好的學生,靠著拚命練五分鐘音樂就能得到高分。相對地,繼續練習整首樂曲的學生,卻很可能因而在分數上被懲罰。
她小學考國中時就確切發生過這樣的事。大考前最後一次模擬考,找來的幾位老師打出讓班上都跌破眼鏡的成績。原本被認為程度好的,尤其是因為程度好而選了比較特別曲目的孩子,都拿到了不好的分數;相對地,一心一意就只練三分鐘、五分鐘音樂的孩子,得到了較高的分數。
那對李其叡真是個震撼。一來發現如果大考得到這樣的成績,她恐怕就考不上師大附中了。二來發現考試的結果,真的可能和平常的演奏能力有很大、很大的差距,考試真的不是用來檢驗能力和程度的。
她痛恨自己這樣計較和別人的分數高下,但她卻又實實在在對這樣的分數感到不平,對這樣的考試感到虛偽不合理,她騙不了自己。
術科如此,所謂的「小三科」也沒好到哪裡去。算她倒楣,平常難免受到老師和爸爸的影響,她很清楚那樣的考試內容,和學好音樂所需的知識,有多大的差距。她小學四年級學的「相通拍」就已經超過她老師一輩子曾經演奏的曲子範圍,也超過我一輩子讀過的所有樂譜範圍了。換句話說,那是根本和孩子演奏、聆聽、理解徹底脫節的東西,但他們不能不學,因為考試可能會考。配合考試而學,不是為了理解音樂而學,那樣的東西變成自己獨立,純粹為了考試而存在的。學會了、得了高分,完全無助於一個孩子在演奏、聆聽、理解音樂上變得更好。但這樣的現象在台灣教育制度中無所不在,見怪不怪。
我想與其說她不願再經歷一次大考,毋寧比較是她不願再經歷一次和準備考試有關的質疑、掙扎。她怕了,不願再讓自己每天那麼痛苦,每天那麼憤怒,每天要花那麼多力氣假裝看不到、感受不到這一切的不合理。
她不是被考試逼離開台灣的,更準確地說,她是被台灣教育明顯的、公然的不合理,明顯的、公然的虛偽說謊給逼走的。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勇敢地為孩子改變:給台灣家長的一封長信》(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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