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大性侵案背後,意外讓台灣人看見一齣「夏林清奇觀」
【我們為什麼選這篇文章】「輔大性侵案」引發社會各界討論,社會運動者張娟芬自今年6月11日起,於個人臉書針對這起事件發表了一系列觀察評論,共寫下八則系列文章,詳述來龍去脈。如今,張娟芬今再以「夏林清奇觀」為題,直陳幾個月來,夏林清的現實感已一步一步朝向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平行世界傾斜,歉意在流失,被害妄想在壯大,到現在終於完全翻轉過來,變成:他完全沒錯,都是被害女同學的錯。(責任編輯:黃靖軒)
文/張娟芬
【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系列九】
即使不玩臉書的人也知道,最近寶可夢旋風席捲全球,這些號稱是怪獸的小東西,在玩家眼中十足可愛。所以這遊戲不是打怪物,而是蒐集他、栽培他。寶可夢創造新的景點,不時可見大批人駐足一同抓怪,蔚為奇觀。
但是,玩臉書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奇觀,是輔大心理系教授夏林清及其團隊,連續數月以來的怪異行徑。最近才看到這則新聞的朋友可能會一頭霧水,為什麼被性侵的人要道歉?在此補個脈絡。
這件事情,我已經寫了一系列八篇文章詳細地評論。其實事情並不複雜:輔大心理系發生了學弟性侵學姐的事件,被害人及其男友朱同學指責系上處置不當,並點名系主任何東洪與系上教授夏林清。引起外界強烈關注的,是這一段話:「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你們學生之間的情慾流動我也知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常在8樓幹些什麼,偷吃也要把嘴巴擦乾淨,沒錯,你,確實,酒後,亂了性,但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我要聽你作為一個女人在這件事裡面經驗到什麼!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
被害人和其男友指出,當他們向夏林清求助時,夏林清竟然這樣回應。
夏林清到底是不是真的這樣說?
蔚為奇觀的是,從五月底至今,夏林清不斷自相矛盾,有時說「不記得」,有時說「記得的不是這樣」,有時說「他沒講」;他一度好像願意和當事人公開核對記憶,可是總是設下許多前提門檻,後來索性說:「我才不會踩上朱生給我建構的被告陷阱,那不是我的位置。」他的臉書每一篇都因其硬拗與不知所云,受到網友唾棄,每一貼出,眾人奔相走告,像寶可夢玩家發現珍禽異獸互相通報一樣。幾個月過去,寶可夢之熱漸趨平淡,夏林清的「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卻仍然是網路流行語。
更奇的是,胡攪蠻纏一陣之後,夏林清在8月14日忽然宣布,被害人向他道歉了。夏林清說,「529的po文,用俗氣一點的語言描述,其實就是巫朱兩人恩將仇報、顛倒黑白的錯誤行為」,他認為巫同學「既缺德又兇狠」,現在知錯了很好,但應該更大聲的道歉,並且也要向輔大心理系道歉。「恩將仇報」?總是在夏林清自己的話裡,我們驚訝地發現他的心態有多封建。
被害人則這樣說明:
這陣子我與夏老師仍有信件來往,其中一封信裡,我向夏老師道歉。我表明不願意讓所有信件公開,這不是私了跟公了的問題,這些信件的原初是為了朝向公開平台的建立與對話,可惜的是,我們並沒有發展到可以公開的結果。我認為這些信件應該留在關係裡,這些信件並非是為了公開互相鬥爭對方而寫的,我的道歉不是政治道歉,而是,在關係裡,覺得529po文之後的社會後果太暴烈,對夏老師造成傷害的道歉。但夏老師還是在我不同意的狀況下,公開了我對她的道歉,並片段曲解我道歉的緣由。我想了很久是否要公開我完整的道歉信,但這可能會違背我自己的底線,我不想把這個事件裡的人、關係、對話(信件),當成工具來鬥爭,特別是這種死鬥。感謝各方關心,不需要謾罵夏老師,每個事件╱關係總有走到瓶頸,無能也無力的時候,就這樣放置就好,還是要回到生活裡,去實踐一些微小的信念。
夏林清說被害人「缺德又兇狠」,可是被害女同學開口時,卻是這樣的平靜溫暖。夏林清把批評他的人均視為巫同學的「頭號死粉」,並詛咒批評者「頭頂生瘡脚底流膿」(見夏林清8月16日臉書貼文);另一則寫給朱同學的貼文則說:「當你的粉絲支持者依附於你的字面訊息,受到蠱惑吱聲鼓譟時,你的老同學們可都讀到你那諷喻作態之陰姿了!(見夏林清八月十七日臉書貼文)」
不需要所羅門王的智慧,也能夠判斷誰「缺德又兇狠」。
沈澱兩天以後 被害女同學再度發文:
又一遍遍細讀夏老師寫的文章,邊吃早餐突然湧起很大的悲傷,給出善意跟道歉,對我這種人並不是件困難的事。困難的是,給出善意之後,善意不會被看到,只會被追殺說不夠,只會被追殺說為什麼,只會被追殺說不對。然後,又發現自己被擺置在一個非常惡意的故事裡。
被害女同學感受到夏林清的「惡意」,是妄想嗎,還是夏林清真的有惡意?夏林清在臉書公開貼文,是這樣對巫同學說話的:「別裝弱黯了,很多人也看穿妳自己不斷地以感性語言,藉由消費自己被性侵那事實的同情,來遮掩性侵案外案的實際真相,老梗玩久終將露餡,誠實回答才是上策!(見夏林清八月十九日臉書貼文)」
是的,輔大心理系教授夏林清,對被性侵的學生說:「別裝弱黯了」,並且說被害人「消費自己被性侵那事實的同情」。能不嘖嘖稱奇嗎?回想兩位學生對夏林清最初的指控:「偷吃也要把嘴巴擦乾淨」那段不堪的話,與現在夏林清在臉書的公開發言,不是一脈相承地踐踏被害人嗎?
夏林清的心理狀態,與他肆無忌憚的語言風格一樣,蔚為奇觀。一言以蔽之:「爭寵」。在6月初這件事情初為社會所知的時候,夏林清開記者會哭泣,他的團隊不斷說夏林清死了(何燕堂說:「伏法」),拼命佔住「受害者」的角色。甚至在6月日的會議裡,有人想讓被害女同學能夠發言表達痛苦,夏林清立刻指責那個人,說「我被你排除」、「我們是要一起對外的」。
「受害者」好像是一個寶座,夏林清非要把被害人拉下來,然後自己坐上去不可。
到了後期,夏林清爭寵爭得更是病態,例如被害人說他很悲傷,夏林清立刻回應:「我心裡也湧起更大的悲傷」!夏林清陷入一個幻想的競賽,反正女同學受害,他就要比巫同學更受害;巫同學悲傷,他就要比巫同學更悲傷。其間已經沒有一絲關懷同理,盡是殺伐妒恨。
最初,夏林清曾經承認過幾項錯誤,包括他的處理使被害人受到「碾壓」,以及他答應被害女同學的事,但他忘記了。幾個月來,夏林清的現實感一步一步朝向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平行世界傾斜,歉意在流失,被害妄想在壯大,到現在終於完全翻轉過來,變成:他完全沒錯,都是女同學的錯。
小時候看過一個故事,說一個男子相信有「隱身草」這種東西。他去後院拔一根草來拿著,問他太太:「你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
再拔一根:「你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
「你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
「你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
「你看得見我嗎?」
太太煩了,吼他:「看不見你個王八蛋!」
男子大喜,以為這一根就是隱身草了,拿著那根草上了市集。他看到有人賣燒餅,拿了就吃。賣燒餅的覺得這也許是個傻子,就算了,由他去。吃完了燒餅吃水果,賣水果的覺得也許這是個瘋子,也算了,由他去。他更樂了,果然人們都看不見他,遂長驅直入銀樓,把元寶揣在懷裡就走,終於被拿入官府。
這人一路領受了多少體諒與善意,但他都當便宜給佔了。
這就是夏林清。輔大校方直到今天才遲鈍地表示,該案相關人員「不得以書面、言語或網路等任何形式干擾或報復被害人」;夏林清上述「缺德又兇狠」、「別裝弱黯了」、「消費自己被性侵那事實的同情」等語,顯然皆在此列。輔大並將夏林清暫時停職,不過接下來的戲碼並不會有太大改變,夏林清就是繼續扮演受害者罷了。死豬不怕開水燙,也是一種海闊天空。
令人難受的是,我們眼睜睜看著夏林清公然霸凌傷害被害人,卻無法阻止。因為無論友善提醒、溫柔同理、嚴厲批評、還是幽默消遣,夏林清及圍事者,就是不罷休,就是瘋狂攻擊被害人,要與他同歸於盡。
創造一個公義溫暖的社會很難,要毀掉卻很容易;就好像維持一個乾淨的游泳池很難,而只要朝裡面灑一泡尿,就可以輕易弄髒他。夏林清及其團隊所做的,就是毀掉與弄髒。這幾個月,恰好是我博士論文要截稿的時候。
但這一系列至此九篇,我已寫了三萬字,只因我不能忍受夏林清及圍事者這樣踐踏被害人;只因我認為,如果不做點什麼事情的話,我們內心會有一種集體的瘀傷。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社會,竟然讓被霸凌的人出來道歉,更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羞愧。或許稍能療癒的,是「讀冊」網站的「夏夕夏景」書展,及時又好玩;或許會有更多帶著創意的溫柔支持,朝向被害人的方向飛去。
作者為丹麥奧胡斯大學與德國漢堡大學聯合授與新聞學碩士。曾任中時開卷版記者,現在專事寫作與翻譯。參與社會運動多年,並關注死刑、人權、同志權利等議題。著有《姊妹鬩牆:女同志運動學》、《愛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書》、《無彩青春》、《殺戮的艱難》等書。
(本文經合作夥伴上報授權轉載,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張娟芬專欄:夏林清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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