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外自學,是否只是有錢人家才夠格享有的奢華?
【我們為什麼選這篇文章】行政院宣布將任命35歲的國際知名駭客唐鳳擔任數位政委,引來台灣社會關注。許多媒體開始爭相報導唐鳳的成長故事。翻出她中學時不適應體制、被霸凌的過往,描述唐鳳是如何透過自學成長的傳奇歷程。然而,這段故事背後卻仍舊留了一個問號。本文作者提出一個犀利的問題:體制外自學,是否只是高資本家庭才能享有的奢華?(責任編輯:黃靖軒。本文首圖為示意圖,圖中人事物和內文無關)
文/卓曉青(國家交響樂團小提琴手,本文轉自端傳媒)
前不久,行政院宣布將任命35歲的國際知名駭客唐鳳,擔任政務委員。她從中學時不適應體制、被霸凌的過往,透過自學成長的傳奇歷程,一時傳為美談。她的母親當年辭去工作,陪孩子對抗體制壓力的決定,也讓不少家長驚嘆。
許多親子教養文章開始以「如果你有像唐鳳這樣的孩子」為題,而「自學」更成為熱門關鍵詞。當我閱讀唐鳳的故事時,十分佩服他父母的開明與勇氣,更為他們孩子傑出的成就感到高興。
教養問題背後的階級
然而,就媒體充斥著唐鳳故事的那幾天,我卻忽然想起居家附近某個車行騎樓的嬰兒床,以及上頭被粉塵染灰的布娃娃和奶瓶。我常見到那個小嬰兒坐在那玩耍。車行老闆天冷了加個罩子,大熱天就夾個風扇;無論環境多吵雜,這孩子總是睡得安穩。
我也想起自己女兒剛出生沒多久時,我為了到底要用哪種育兒法煩惱,便常常趁著打預防針問醫生。有次我問醫生,到底該不該讓小孩有自己房間訓練她獨自睡覺時,醫生回話 : 「以現在台北的房價,有多少年輕父母,能有多餘房間煩惱你這個問題? 」醫生讓我忽然看見 : 許多我們視為平常的教養問題背後,其實存在著「階級」。很多問題,只有中產階級以上的父母有資格來煩惱。
我相信那個在車行長大的嬰兒,他父母可能不會問醫生要如何避免塵蟎減少過敏 ; 我相信在夜市每晚幫忙做生意到半夜的孩子,他的爸媽不會問專家要如何讓孩子在九點入睡 ; 而一家四口擠在六坪大套房的父母,更不會上親子網站問:小孩到底應不應該擁有自己的房間?
於是我重新思考:如果有另一個像唐鳳的孩子,不適合體制內教育。而這個孩子就生活在這車行外的搖籃裡或夜市裡,他的故事會是什麼?
教育體系中的階級再製
有許多研究業已指出:家境背景對孩童的教育成果,在統計上有顯著影響。例如東海大學社會系的劉正、陳建州,運用台灣教育長期追蹤資料庫(Taiwan Education Panel Survey,簡稱 TEPS)的資料,分析家庭社經背景對高中升學的影響,結果發現家庭收入越高,父母親教育程度越高者,其子女選擇(或被選擇)參加「推薦甄試」並成功升上公立高中的機會就越高。
林宛蓉也在其碩士論文《社會資本對升學機會、類型與管道的影響 》指出,家庭背景較佳的學生,其雙親不僅在經濟資本上處於優勢,有往往有相對豐富的社會資本以及文化資本,使他們更有能力為子女提供更多樣化的教育資源。
這些研究,解釋了教育的大餅無論有多大,還是按照不對等比例,分給不同階級的現實。教育體系受到自由市場機制的意識形態影響;這自由機制隱含著社會偏見,使得教育直接複製了階級的不平等,成為經濟不平等的再製過程。
體制外教育,難脫資本邏輯
那麼,如果選擇了體制外教育,不論是實驗性學校或是在家自學,是否就能脫離資本主義機制?答案不樂觀。體制外學校動輒一年二三十萬的學費,不是一般上班族負擔得起的。而「自學」必須家中有一人有「相對」優渥的收入,才能讓另一人全心陪伴孩子。
而少數公辦民營,強調更重視「完整的人」的全人中小學,因戶籍的限制,許多學生的家長必須分開身隔兩地來陪伴孩子;而以上這些條件,對於夫妻兩人辛苦工作卻只能勉強負擔一個房貸的家庭,都是無法負荷的重擔。就算孩子在體制內教育裏遍體麟傷,這些平凡家長也無力改變現狀。
因此,所謂「體制外教育」其實仍依附於資本主義邏輯。大部份實驗學校的孩子,其父母大多為官員、教授或企業家,在相仿的階級中,有著類似的生活型態,講類似的語言。使這群人即使走出了體制教育,卻依舊留在原本的階級內。甚至,體制外教育因為更彈性,也使得家庭資源落差的影響,可能更為顯著。
能力與心態,也反映階級養成
或許很多人對「資本決定一切」的論述不以為然。以唐鳳為例,許多人認為她的成功,在於她以天份以及與過於常人的勇氣,開創出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而階級論述似乎否定她個人努力。其實討論階級對人的影響,不代表要否認個人的努力;我對於她父母的勇氣和她自身的努力,皆感到佩服。
但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個體在社會化的歷程當中,特別在年幼時,家長和家庭內影響的巨大。內在的文化資本,常常與個體所屬的階級有很大的關係;階級不同,教養的方式也不一樣。
A.Lareau (2010)在《不平等的童年》(Unequal Childhood)中,對於十二個分別來自中上階層、勞工階層與貧困階層的深度訪談,探討不同階級的家庭傳遞資本的過程。Lareau指出,美國的中產階級家庭採用的是一種「協作培養」(concerted cultivation )的態度;中產階層父母積極介入子女的教育過程當中,並且透過「溝通」教導孩童,進一步培養他們面對學校權威時的態度,並給予發展獨立思考能力的空間。
相對的,勞工階層與貧困階層的家庭採用的是「成就自然成長」( accomplishment of natural growth )的教養態度。他們少與學校老師爭辯與合作協助子女的學業,他們與子女的互動多為「命令式」,養成子女對於權威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這種家長對子女的影響,因不容易察覺與控制,常被認為是個人的內在能力,而忽略了階級在形塑個體差異的關鍵性角色。
挑戰體制,需先有足夠資源
回來看看唐鳳的例子。她的母親李雅卿女士在其著作《北政實驗手記:一個成長、衝突與愛的故事》中曾表示,她要以自身法政背景,努力為孩子創造一個能自主學習的環境;而書中分享經驗的家長們,更是以人力、財力以及物力,全心支持孩子與學校。由此可見,一個孩子想要挑戰體制,選擇不同道路,背後需要充足的支援系統。
人文教育的理念是,學校只能負擔30%的教育功能,家庭教育佔70%,這樣的條件,對於許多每天需長時間工作的勞工家庭,是不可能達成的任務。說到底,體制外教育無法消弭體制內既存的資源不均,反而因著人文教育理念,凸顯出資本的不平等。我想要樂觀的相信,個體可以靠著後天努力來彌補不平等;但在缺乏充足資源保障的前提下,想要奮力衝撞體制,可能會先摔得粉身碎骨。
(本文經端傳媒授權轉載,並同意BuzzOrange編輯導讀與修訂標題,原文標題為〈卓曉青:體制外自學,高資本家庭的奢華?〉。首圖來源:Vera Yu and David LiCC licen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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