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不見不散----我無法給孩子的承諾

【説教】「不見不散」–我無法給孩子的承諾

2015/11/03

文 / 陳敏敏、圖 / 曾宥渝

第一天，媽媽帶孩子來時，跟我說了些孩子的狀況，讓我想起了綠巨人浩克。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當我生氣時，你千萬不要惹我…。以下，就讓我用「浩克」來稱呼他吧！

浩克在我們送給他的每一本數想課本上，都寫著「死亡地獄」，他說這是他的名字。報到時，我們請他畫一棵樹，除了樹以外，他又在樹旁畫了一間房子，上面依舊寫著「死亡地獄」。這一次的支點數想營，我們每個班配兩位老師、兩位助教。

而我，是其中一位老師。另一位老師在上課，浩克聽沒多久就說「無聊」，甚至唱歌，而且愈唱愈大聲，這樣的行為已經干擾上課。多次勸阻無效，我不得不請他跟我到營本部，拿了色紙請他摺出「角」（這堂課上的是「角與腳」），剛好有工作人員協助陪伴，我又回到班上。

喊無聊、干擾上課的浩克

配合課程的進行，我又跑到營本部問他：「剛剛你聽到老師說角是尖尖的，但尖尖的不一定是角，你可以找到尖尖的，但不一定是角的東西嗎？」他很認真的在營本部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

嗯，我想，他好像並不排斥我，至少有聽到我說話。

下午，換我上「怎麼加比較快」這單元，浩克依舊在教室走動，無法靜下來，甚至走到台前，將黑板上我想請孩子們練習的題目全部算完。全對！證明他是有能力的，課程內容對他而言，可能不具挑戰性，無法引起興趣（我們將三、四年級併班上課，教材是三年級的程度，而浩克即將升上四年級）。

最後一節的團體活動，孩子們一起玩遊戲，浩克不想參加，只願意在旁邊的方格鐵架爬上爬下，我靜靜的在旁邊陪他，時而問他：「你看，大家玩得好開心，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他依舊搖搖頭。

這天下課，媽媽託阿姨來接浩克，我請有帶過浩克這樣孩子經驗的老師跟阿姨談，並請阿姨轉告，希望未來的兩天儘量由媽媽接送，尤其是最後一天的結業與讚美。


憤怒、攻擊人的浩克

第二天，媽媽帶著他來到座位上，和我小聊了一下，急忙離開，她說：「我還要去上課！」

浩克請求著：「媽媽，抱抱親親！」

媽媽推開他，邊說：「好了，我來不及了」邊急著往門口走。

我請媽媽留步，說：「媽媽，可以讓他抱一下嗎？要不了多少時間。」

媽媽很勉強的停下腳步，我鼓勵浩克快過去。我看見，浩克很用力的抱著媽媽，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

另一位老師的課，要上「蛀蟲吃掉了什麼數」。

上課前，我蹲在浩克桌前，很認真的看著他，告訴他：「我覺得你是可以上課的人，等一下要不要試試看，聽聽看老師說什麼？」

浩克回答我：「很無聊！」

我說：「老師都還沒有開始說，給自己一個機會嘛！算是幫我的忙！」

這一堂課，浩克真的靜靜坐在位子上，助教在旁邊陪伴他，雖然在摺紙，但我相信他耳朵有打開，多少聽了一些，至少他已經可以留在教室裡，這是好的開始。

中午用餐時間，遠遠的傳來吵雜聲，我看見營主任小英像在保護一個孩子，一方面也正在阻擋另一個想攻擊人的孩子，我走近一看，正是浩克。

小英：「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生他的氣嗎？」

浩克不發一語，一直想攻擊那個孩子，小英在中間擋著，很堅定的告訴浩克：「在這裡，我不會讓你打任何一個人，同樣的，我也不會讓任何人打你。」我加快腳步衝向前，幫忙擋住浩克，問他：「怎麼了？」浩克眼中充滿了憤怒，完全不理我，想盡辦法要接近那個孩子。

我用大人身材的優勢，慢慢的將他帶離現場；擔心他又往回跑，於是用手扣住他的肩膀，問他：「你想去哪裡？我陪你。」

他冷冷的說：「死亡地獄！」

我：「在哪裡？」

浩克：「昨天那裡。」他指的是第一天下午我陪他爬的那個方格鐵架。


愛聊天的浩克

途中，我問他：「你很生氣齁？」

他：「剛剛那個擋住我的人是誰？」

我：「小英，營主任。」

他：「我很想揍她！要是以前，我一定揍下去。」

我：「那你很棒耶，沒有揍下去！是什麼讓你忍住了？」

浩克：「被妳擋住了。」

我：「那我還是覺得你很棒，願意讓我擋！」他看我一眼，不再說話。

到了「死亡地獄」，浩克開始爬上爬下，我依舊在旁邊靜靜的陪著。

浩克突然問我：「妳不敢爬噢？」

我：「沒有不敢，你想邀請我一起爬？」

他點點頭。

我跟在他後面，他迅速的爬到中間最高點，又從那裡往下鑽到最底下。而我，只敢爬到中間，停下來。我夠高，可以從中間最高的地方往下看到他。

浩克抬起頭：「這裡就是死亡地獄，妳的頭那裡就是通道入口，要不要下來？」

我：「下面有什麼？你希望我下去？」

他：「妳下來啊，很安全。」

我：「我不敢，怕會卡住。」

他：「妳很沒用ㄝ！好啦，那我上去陪妳。」

他在方格鐵架上，幫我找了一個安全又好坐的位子。而他，還是爬上爬下，一邊跟我聊…

聊他的死亡地獄，聊這裡曾經有人摔死，變成惡靈，關在哪個位置（不能去救「他」喔，會讓自己也變成惡靈）；聊他曾經逃學三次；聊他學校老師會打人，是會打到流血甚至吐血的那種（坦白說，我當時以為他在亂說，後來才知道，這是真的）。

聊…聊…

我想，我已經取得他的信任。

浩克的「死亡地獄」。

一直要我陪的浩克

正午時分，除了熱，我們都還沒有吃飯。

「回去吃飯好不好？我好餓。」我裝可憐。

他：「喝湯就好了啊！湯一定會剩下，妳可以喝湯喝到飽！」

我：「你常這樣？」

他：「對呀！」

「但我還是想吃飯。」我想帶他回教室吃飯。

「那我們去裝來這邊吃！」他起身往教室方向走。

「如果你回去遇到剛剛那個孩子，還會生氣嗎？」我擔心，他氣還沒消。他看著我，搖搖頭。

「你可以答應我，回去不再打人嗎？」我必須先跟他約定好。他沒說話，但我堅持。「你要答應我。」

他：「好啦！」

浩克是個無法抗拒食物的孩子，一回到教室，便很開心地吃起飯來，完全忘了我們是要回來裝飯去「死亡地獄」吃的。我吃得慢，浩克跑來：「吃那麼慢，我還想去死亡地獄。」

蛤？沒忘喔？還要去？

「可是我吃太快會肚子痛ㄝ！」我故意拖時間，外面實在好熱。

「那我自己去！」

拗不過他，我快快吃完，又陪他去「死亡地獄」，繼續聊…。我發現他兩隻腳都露出來，鞋子都開口笑了。

「媽媽知道你鞋子壞了嗎？」

他搖搖頭。

「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提醒媽媽，但要好好說。」他的眼睛發亮，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但我覺得，他是因為有人關心他而感動（就當我是自我感覺良好吧！）

終於熬到下午社團課開始。浩克選了他最愛的拓印課程，所以一點也不覺得無聊，完成了很精采的作品。

接下來的班級時間，另一位老師跟大家說故事，他又說：「無聊！」

我請浩克坐在我旁邊，聽他「診斷」我身體哪裡有狀況（他曾告訴我，爸爸是推拿師，所以這是他最擅長，也是最感興趣的話題）。

他在我背上按了按說：「妳有累到齁，我幫妳按穴道」。

接著還告訴我許多養生的方法；哪裡骨頭長歪了，要幫我喬回來；如何美白；不要亂買東西戴在身上，就這樣，我們又安然的度過一堂課。

媽媽來接孩子時，我跟媽媽分享：整體而言，浩克第二天進步很多，他學會了忍住，不打人。給孩子關懷、陪伴與讚美，他是會正向回饋給我們的。

第三天早上，體育課都進行一半了，還沒有看到浩克，我打電話給媽媽，媽媽說：「到教室了，馬上帶他下樓。」幾分鐘後，浩克很開心的出現在我眼前。

「妳看，我穿新鞋！」浩克指著他的鞋子。一早就看到他燦爛的笑容，今天一定很美好。

雖然只剩半堂體育課，但浩克願意跟著大家一起玩，這，又向前躍進了一大步。


浩克，我沒辦法答應你不見不散…

又到我授課的時段，想起昨天我有先佈局：昨天，我問浩克：「你知道什麼是『平方數』？」

「就是乘法。」他說。

「對，很厲害，是跟乘法有關，但不是全部的乘法都是平方數，你回家想一想，我明天上課告訴你。」我想引起他的學習動機。

開始上課了。這個單元的課，一開始的情境設計，有一個因為上課無聊而逃出教室的孩子；我問大家有沒有逃學的經驗，大家都回答：「沒有！」

「那浩克呢？你曾經逃學嗎？」我知道，他需要關注。

「有！」他很得意的笑著。

我請大家一起看看，書上那個孩子，跑出教室以後，發生了什麼事。

前半堂課，浩克有短暫的跟著學習，最後，還跑回教室，完成學習單，將一百以內所有的平方數寫出來拿給我看，這，讓我很感動，他真的很給我面子。

完成全部課程，進行「探險家的歷程」，也就是總複習；兩位老師當關主，孩子們分成兩組，跟著兩位助教闖關。感謝另一位老師想到的好點子，請浩克當副關主，他可以自由闖關，但必須跟隨關主，不可以離開關主的視線。浩克開心又順利的闖完八關，他遵守和我的約定，沒有跑開，時不時的就出現在我面前。

最後的結業與讚美，浩克全程參與，他開心的告訴每位老師家裡的地址，告訴大家：「要來找我喔！」

浩克來跟我說再見，他抱著我說：「爲什麼你們只有三天，不是一個月？我明天還要看見妳，不見不散喔！」

媽媽在帶孩子離開前也問我：「什麼時候還會有這樣的課程？」

「綠巨人浩克」故事裡，唯一接納他、瞭解他、愛他的人是貝蒂。

孩子，我只能當你三天的貝蒂，這三天過後，我們都得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只能祝福你，希望你身邊的人早些變成貝蒂，以後還能遇到更多的貝蒂。

我很遺憾，無法給你這樣的承諾-「不見不散」。

• 本文作者為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暑假支點數想營三、四年級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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