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堀川惠子
翌日二十五日,山本勝美與櫻井孝也(假名)兩人用過早餐,就分別被叫到拘留所長室去。
「很遺憾,明天就必須跟你告別了。」
所長用平穩的態度,宣告了死刑的執行。
但是,兩人從單人牢房被叫到所長室去時,應該就已經預料到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情了,因此聽到所長如此宣告,他們顯得很鎮定,在當場見證的渡邊普相與篠田龍雄兩人(僧侶師徒,兼志工教誨師),看到他們平靜地接受宣告,也暫時先安下心來。
黃昏時刻,家人來見最後一面。當時,除了某些精神上可能極度不安定的人之外,一般在執行死刑前一天就會告知囚犯和其家人,希望見最後一面的家人也可以來見面。這兩人的家人都住在東京都內,平時也常來會面,因此馬上就到了。
最後一次見面,拘留所特別提供了教育課隔壁的小房間給他們,而不是用平常隔著玻璃的狹窄會面室。兩人都是母親來會面,雖然兩人的父親都還健在,但不知為何父親往往不會出現在這種場面。驚慌失措地衝來拘留所的母親,總是希望孩子的最後一餐能吃到自己親手做的菜,很多都在接到拘留所通知後,匆忙準備便當帶來。但是,再怎麼用心做的菜,這時候都已經吃不下了,頂多只是用筷子戳一下煎蛋而已。
渡邊也加入了山本的會面,希望能見到山本很關心的弟弟,但是出現在面前的只有母親一個人,山本沒看到弟弟雖然有點失望,但始終都很鎮定,對淚崩的母親深深低頭:
「對不起給妳添麻煩,我不要緊,請好好照顧弟弟。」山本直到最後的最後還是掛念著病弱的弟弟。
然後,兩人都說不出話來,好像一開口無盡的悔恨與哀傷就會滿溢出來似的。母親雙手撫摸著山本,從頭、臉,到手、腳,要將兒子的身體每個角落的觸感都牢牢記住,然後兩人無言地緊緊擁抱。
一直到教育課長表示「時間到了」為止,母子兩人都緊緊抱著不肯放手。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因為電車罷工停駛,渡邊提前於清晨六點十五分離開寺廟,坐計程車到拘留所。七點四十分,與山本、櫻井一同坐車向刑場(小菅監獄)移動。櫻井乘坐的車由篠田同行,渡邊則與山本同乘一部車。
他們從東京拘留所搭上運送囚犯的小型巴士,雖然避開了壅塞,也要一小時左右才到得了小菅監獄的刑場。渡邊坐在後面的位置,山本旁邊,車子搖晃的時候會碰到彼此的肩膀,那時候感受到的奇妙的溫暖到現在還記得。
司機、一起搭車的警備隊長、警衛都默不吭聲,渡邊也不知道該對一個正要赴死的人說什麼才好,他口乾舌燥,把能想到的字句都硬吞了回去。
再往前走一點,左邊看到一棟紅磚造的釀造試驗所,右邊的飛鳥山公園半年後會開滿成千上百的櫻花,到了明治通那條路左轉,經過緩緩下降的坡路,跟開往早稻田的路面電車交會後繼續下坡,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遇到紅燈,車子停下來,看見右前方鐵路局的王子車站時,山本忽然叫出聲來:
「老師,看那裡!那家店!」
山本的手指著一個小小的紅燈籠,在白亮的晨光中並不顯眼,掛在店前屋簷下輕輕地晃著。
「我逃獄的時候,就是在那家店喝的酒。」
「啊!山本啊,你的確是在王子車站附近被捕的。原來,是在那家店喝到夢寐以求的酒啊……」
逃亡到最後被逮捕的痛苦記憶,對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而言,也成了值得懷念的風景之一。
「想了好久的酒,不過,事實上當時有點喝不下去……」
「山本你到底喝了多少?」
「大概一合(180ml),老師。」
只有一合⋯⋯。
「啊!是嗎?一合。就為這一合酒換來了死刑!啊!我好不甘心!欸,我說山本啊,你應該乾脆喝個一升(1800ml)啊!」
渡邊一個不小心就說溜了嘴。山本噗的一聲噴出一點笑聲,表情嚴肅的警衛嘴邊也泛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意。而車子像要切斷兩人的談話似的,駛離了王子車站。
小巴士穿過小菅監獄的後門,直接開到設在寬闊場地角落的刑場旁。被視為汙穢場所的刑場,設在鬼門的方位,也就是東北方的一個角落,建築物裡面有個特殊的地下室,絞刑台下有個特別設計的空間,不過建築物外觀簡單,看起來跟一般的鐵皮屋沒什麼不同。通往建築物入口的路鋪上了白色的碎石,左右各站了一排體格特別好的警備人員,不過他們的視線並不看著眼前走過的人,似乎在逃避眼前走過的人即將面對的現實。
進入建築物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大約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剛才先到的櫻井和篠田已經坐在那裡了,在渡邊記憶中,同一天處刑的死刑囚在同一個房間等待的情形,只發生過這麼一次。山本和櫻井兩人四目相對,互相確認了對方的狀況,看起來似乎安心了一點。不過渡邊本人因為實在太緊張,在等待時發生的事情幾乎都記不得了,只記得篠田師父說了一些話來緩和現場氣氛,因此覺得沒有那麼恐怖了。櫻井和山本從篠田手上接下人生最後一根菸慢慢地抽著。
篠田以鎮靜的態度引導著,感覺得救的人並不只渡邊一個人,因為長期以來死刑都是在宮城監獄執行,因此當天在現場的這些人幾乎都是第一次見證死刑執行。警衛忽然被賦予這樣的任務,今天早上在清澄的晴空下出門時,一定什麼都沒對家人說吧?然後,任務順利結束後回家,也絕不會跟家人說吧?他們也毫無選擇,不能拒絕這項任務。
前一晚在拘留所的景色,忽然在渡邊的腦海中復甦。
他跟山本,篠田跟櫻井,分別在單人牢房陪兩人共進晚餐。山本的牢房並不是他平常那間「一號」,而是為翌日即將執行死刑的人準備的,特別嚴密戒備的單人牢房。當時教誨師還能從外面叫外送來作為最後的晚餐,山本胃口很好地享受著外送的壽司。
「要是我能決定,希望能在不驚動四舍二樓的情形下,大家去運動的時候悄悄來接我就好,今天早上他們都被嚇壞了,木內那孩子都瑟縮起來了,老師你要照顧他啊。」
山本到了這個時候還在擔心別人,渡邊的記憶裡沒有其他印象特別深刻的對話,但有這句話就很足夠了。渡邊甩掉不捨的心情,離開了單人牢房,篠田也陪櫻井用完最後的晚餐後出來,幸好夜色很濃,兩人會合時,對方看不見他潮溼的眼眶,打完招呼正打算分別坐上車時,篠田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口吻對他說:
「渡邊,明天即將面對的一切,將來總有一天你得獨自去面對,所以我的一舉一動都要仔細看好。」
時辰到了,警衛呼叫櫻井的名字,他走過去時雙腳不住地顫抖,篠田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背。
一扇門打開,出現了一間大約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當中安置了一小座佛壇,拘留所所長和總務部長都已經坐在那裡,旁邊坐的陌生臉龐,是運氣不好抽到下下籤的東京高等法院派遣來見證的檢察官。據說以前的檢察官提出求處死刑的案件,是自己要來執刑現場見證的,但是因為檢察官在組織運作上人手不足,現在都從新任檢察官之中選出資歷最淺的來做見證。
在場的所有人都跟著篠田的引導誦經、燒香。原本是為了悼念死去的人時才會燒香的,現在卻為了還活著、不過幾分鐘後就會死的人燒香,渡邊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景,覺得實在很奇妙。
誦經結束的同時,刷地一聲發出乾澀聲響,原本隔開隔壁處刑室的深紫色門簾拉開了,櫻井的雙手已經在眾人沒注意時被捆縛在後面,失去了行動自由,數名警衛圍著他,一起碎步往隔壁移動,最後停在用白線圍起的方框裡,櫻井站上去,他的身體已經不是他的了。行刑者用反覆練習過多次的熟練手法,拉著屋頂上垂下來的粗重絞繩綁在他脖子上,就在這時候,臉色蒼白的櫻井用力扭轉身體,上半身側轉過來朝向這邊,用盡全身的力量對篠田叫道:
「老師!請引導我!」
行刑者們的手停了下來,大家視線全集中在篠田臉上,渡邊焦躁地坐立不安,因為淨土真宗裡面並沒有所謂的「引導」,師父要怎麼辦?然而篠田毫不猶豫地起身往前,走到櫻井面前,鼻子緊貼著他的鼻子,雙手抓住櫻井的肩膀,自丹田發出渾厚聲音大喝:
「好,櫻井你聽好!不是去死,是要重生啊!赫!」
原本滿布在櫻井蒼白臉上的恐懼,忽然「嘶」地消失了。
泛淚的雙眼中,浮出一絲笑容,但一瞬間就被白色的布蓋住,只有幾秒鐘的時間。
包圍住櫻井的警衛們,從他身邊離開,同時,原先蹲在櫻井身體前方等待著的另一名行刑者,用力扳動地上的操縱桿,一剎那間……
啪搭─咚……
粗重的聲音畫破四周的沉默,似乎要劈開耳朵似的噪音貫穿一切,是櫻井所站立的地方,腳下的踏板鬆開,撞擊到另一片牆面所發出的巨響。上方採光用的玻璃窗,像地震時那樣吱嘎作響地震動著。
視線從玻璃窗回到下方,原本站在那裡的櫻井,已經不見了。室內再度恢復寂靜,只剩下從屋頂垂下的那條粗繩,還發出唧唧的不祥聲響,在那裡晃蕩著。畫著小圈圈似的搖晃震動的絞刑繩索,偶爾晃得比較厲害,無視於在場人士的反應,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像那吊到下面掙扎著斷氣的人。剛才扳動地上操縱桿的行刑官還趴在原處,一動也不動盯著地面,任由同事怎麼催促,也不肯抬起頭來。
過了不久,行刑官帶著山本進來了。
櫻井行刑時的恐怖聲響,應該也傳到他的耳中了,但山本仍然很鎮定。渡邊忽然看到山本手上,拿著一些原先沒注意到的東西。
「老師,我昨晚沒睡,抄寫了這些《正信念佛偈》。」
一面說一面將抄寫好的經典一一分給在場的每個人,他為大家準備好送他去另一個世界的經冊。將手抄經交給對方時,還低頭道謝:「感謝你一直照顧我這個不成材的人……」
到剛才為止,一直都是篠田在控制整個場面,緩和現場的氣氛,不過現在反而是掌握在正要執行死刑的山本本人手中。最吃驚的大概是檢察官了吧?即將接受死刑的人,卻對執行死刑的人道謝,還分送自己抄寫的經典給他們。
山本最後走到渡邊面前,對他說:
「渡邊老師真的太照顧我了,我牢房裡還有數十本《佛說阿彌陀經》,因為每次集體教誨的時候老師都說經典本數不夠,所以我從春天開始就一直在抄寫,請老師分給大家用。」
原來他除了拚命學習之外,還在抄寫經典。山本一定是聽到渡邊每次在集體教誨時準備不周全,悄悄怪自己「又準備不足」的嘆氣聲,為他設想而特地抄寫的。
但是,面對山本,渡邊連「謝謝」兩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像只要一開口,一切就會都崩壞掉似的。他只能雙手緊緊握著山本溫暖的手,盯著他的視線,用力地點頭再點頭。「那麼,時間差不多了。」在警備隊長的催促下,渡邊永遠放開了那隻手!
這之後的過程,跟剛才完全一樣,好像一列火車從月台平順地滑出,不到目的地的月台是絕對不會停下來的。
渡邊好像還是小學生時,一心一意希望能得到故鄉上山村的父親稱讚那樣,盡全力從丹田擠出最大聲量:
「歸命無量壽如來、南無不可思議光……」
雙眼緊閉,吼叫似的念個不停,這是在與山本會面時,不知道一起誦念了多少次的經,集中心力要貫穿一切,送到往淨土而去的山本耳中。
「已經,差不多可以了吧?」
篠田抓住他的肩膀,渡邊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等到他發現自己一直緊閉眼睛大聲誦經時,山本已經不在那裡了!只剩下眼前搖搖晃晃的那根繩索,告訴他已經過了不少時間,空氣沁涼的刑場中,只有渡邊一個人汗流浹背。
「○○點○○分,斷氣。」
醫官宣讀臨終時間的聲音,送出了終結的訊號,他們走下地下室去,山本橫躺在檯面上,還殘留有一點血色的淡紫色嘴唇,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是,那身體已經變成「物品」而不再動彈了。大家圍在周圍再度為他誦經,宣告執刑終了的簡單儀式結束後,大家就快步走出地下室。只有渡邊一個人留下來,悄悄地摸著山本的手,不久之前還很溫暖的那隻手,現在已經冷得像冰一樣了。
不到中午,所有的「作業」都已經結束,年輕的檢察官帶著他的事務官,逃跑似的飛快坐上公務用的黑頭車,一溜煙就離開了小菅監獄。
執行死刑是機密中的機密,無論死刑執行的事實,或執刑時的情形,都不能對包含媒體在內的任何外人透露一個字。他們的最後一刻,只能刻畫在現場見證的警衛、行刑官與教誨師的胸中。
預定在上午執刑的兩個人,毫無延遲地結束了,奇妙的虛無感衝擊了渡邊,他發覺這時候他什麼都沒做到,沒有安慰山本,也沒勉勵他、教誨他,身為一個宗教人,卻連凜然站立於現場的態度都沒做到,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來的。
書籍介紹
《死刑囚的教誨師:高牆裡最後一段人生路途的改變和領悟》,木馬文化出版
作者:堀川惠子
教誨師,就是為黑暗監獄中死刑囚點亮人生最後一盞燈的救贖者。當教誨師已超過世半紀之久的渡邊普相,在作者多次不斷拜訪下,終於鬆口答應作者的採訪,並公開當年的工作日誌。
在日本,死刑囚是到服刑當天早上才會獲得通知,因此他們怎樣面對「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的心理壓力?他們如何度過這樣的每一天?本書收錄多位死刑囚的故事,闡述他們所犯下的罪刑,以及接受教誨師輔導後的轉變。最後,和這些死刑囚長相處的教誨師,還是必須面對他們服刑死去的殘酷事實。
責任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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